屋里没有人，或者说只是一层没有人，既然是楼阁，自然不会只有一层，沈易安瞧见巨大的屏窗旁边墙角露出一小截楼梯，发出轻灵柔美声音的女子不在一层，那就必定是在上面的楼层。
凤秋梧和沈易安都没有着急登楼，一层到处挂满的书画字帖引起他们的注意。丹青中花鸟、山水、人物等各类题材皆有涵盖，其中花鸟最多，且背景多为月夜，残月寂夜，隐隐透着股哀凉。
字帖则正好相反，笔锋劲锐，大开大合，行云流水，其中一副《葬花贴》尤其写得落笔如刀，字字入骨，杀气腾腾。
这些字与画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么？出自楼阁中的女子？
风格迥异如此之甚，很难让人相信，这些字与画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更难相信是出自一个女人之手，沈易安难以置信地登上楼梯，心中罕见地油然生起好奇。
入阁楼前观其高度，层高有三，沈易安和凤秋梧登上二层，第一眼仍旧未见到神秘的凤秋梧口中的芳华楼“魁中之魁”。但第二眼，二人皆透过碧玉珠帘见到坐于屏风之后的倩影，腰身直挺而修长，坐姿优雅，加之方才听到的轻灵柔美声音，无须见其真容，“魁中之魁”四字应是当之无愧。
来不及多瞧几眼，珠帘后头的角落突然走出一位老妇，花白的头发，微微佝偻的身躯，面容枯槁，没有任何表情。她一手提小木桶，一手握木勺，完全不搭理沈易安和凤秋梧，自顾自地给珠帘前小厅四周的植物盆景依次浇水……
“二位请坐！”轻灵柔美的声音穿透屏风和珠帘传入凤秋梧和沈易安的耳中。
沈易安和凤秋梧大大方方在小厅早就摆好三五样下酒菜和玉酒金樽的圆桌前落座，屏风后的那个倩影缓缓走出，纤白秀手掀开珠帘，露出真容。
美目流盼，容色清丽，眉似弯柳，朱唇如桃，即便喜形于色，沈易安也能看出她神色间透着的与身上蓝紫色长衣相衬的浅浅一股忧郁。
确实很美，但却没有想象中的惊艳，被整个江湖称为最美的女人待在沈易安身边有好一段时间了，见久了五岳之首的泰岳，再遇其他峰峦秀美壮阔，也很难再被惊艳。
眼前的女子姿色上与沈易安在唱衣会见过的乔眉平分秋色不相伯仲，可她们一位是花魁，另一位却是魁中之魁，身份地位上来说，有明显的差别。
女子在沈易安和凤秋梧对面坐下，眼里带笑地看着沈易安。
都没有说话，三人只是在笑，彼此注视，彼此微笑，各自心里在想什么，不得而知。
忙活半天的老妇终于停下来，退站到小厅一角，目空一切。只是给几盆花木浇水不至于忙活半天，她浇完水还取来一把剪子，给盆栽修枝裁叶，动作熟练，却仍旧花了不少功夫。沈易安留意到，老妇修剪枝叶时不用看，全凭一双沧桑的手去摸。
“公子应该已经发现……”女子终于打破沉默，眼角瞥了瞥站在角落的花发老妇，继续道：“她是个瞎子。”
沈易安干涩一笑，当着老妇的面说出此话，即便他为客，女子与老妇为主仆，多少有些不妥。他不怪女子，怪自己，喜欢观察别人的毛病是该改改了。不过，老妇依旧面无表情。
女子又道：“所以公子想问什么，都可以直接问。”
沈易安的笑变得为难起来，瞎子是眼睛瞧不见，但耳朵又不是不好使了……
女子媚眼如炬，看穿沈易安的心思，道：“她同时还是个聋子。”
沈易安笑不出来了，神色变得复杂，三分惊讶，三分同情，剩下的，难以言表。女子始终盯着沈易安的脸，一切变化都瞧在眼中，似乎觉得有趣，更温柔地笑道：“公子今日在此不论问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知道，更不会说出去，因为她不仅是瞎子、聋子，更是个哑巴！”
惊讶更甚的沈易安终于忍不住再去瞧老妇一眼，她的世界只有黑暗，只有寂静，只有自己……毫无疑问，这样一个人坚持活下去，已是足以匹敌天下的勇气，除了同情，沈易安心中多出一股钦佩。
沈易安重新换上如同以往的微笑，对女子说道：“在下沈易安……”
“我知道。”女子温柔地打断沈易安。
沈易安不奇怪，微笑依旧，道：“与凤兄今日叨扰姑娘，是有要事请教……”
“我知道。”女子再一次温柔地打断沈易安。
沈易安的笑开始有些干涩，“看来姑娘什么都知道。”
这就是芳华楼魁中之魁与花魁的差别么？沈易安似乎已经明白一切，芳华楼的一切情报和消息都汇集在眼前这个蓝紫衣女子身上，相当于她就是芳华楼的命脉，身份地位高于花魁的乔眉是当然，甚至高于芳华楼里的所有女子加在一起。
这样一来，聋、瞎、哑的老妇也就不是太难理解了，芳华楼不会冒任何一点可能泄露机密的风险，另辟一院独建阁楼的目的在此，在桃林外围的密林中重重设陷的目的在此，服侍女子的是集聋哑瞎于一身的老妇目的依旧在此。
沈易安渐渐理解，芳华楼能跟丐帮平起平坐，自然有其独到的手段。
女子悠悠说道：“那倒也不是，比如公子等会儿问出的许多问题，我都回答不了。”
沈易安笑道：“但是这第一个问题，姑娘一定知道答案。”
女子眉眼被抬高，“什么问题？”
“如何称呼姑娘？”
女子笑了，花枝乱颤，脱口而出道：“穆晚婉。”
沈易安道：“晚婉……好名字……姑娘的名字让我联想到一件事物……”
穆晚婉眉眼被抬得更高，如水的眸中波光粼粼，道：“什么东西？”
沈易安笑道：“明月。”
夜晚的美好，必定少不了皎洁的明月，不是么？
穆晚婉红着脸低头莞尔，始终静坐一旁微笑看戏的凤秋梧终于开口，“晚婉姑娘贵为芳华楼至关重要的人物，身份一直保持神秘，从未对外人露过面，我凤某多次刻意到芳华楼来想一睹姑娘绝美真容，皆被徐娘唇枪舌剑拦在门外含恨而归……不想今日姑娘竟然亲自接见沈兄和凤某，还将真名告知我二人，实乃沈兄之福，凤某之幸啊！”
说完给沈易安一个得意的眼神，话里个别精心夸大的字词尽显其江湖老道和油嘴滑舌的功力。
哪知穆晚婉听了并不是很受用，悠悠笑道：“早就听闻风月豪侠油腔滑调擅长骗女子真心，徐娘也时常警醒我万一遇见要多提防着些，今日看来当真如此呀！”
凤秋梧本来在笑的脸瞬间僵住，然后是满脸尴尬，赶紧“咳咳”轻咳几声，一声比一声大，心也一声比一声虚，若相识多年知根知底的好友徐娘不“从中作梗”，自己还可辩解几句“谬传！误传！江湖贼人恶意误传的风言风语晚婉姑娘可不能当真！”如今真是辩无可辩，只喃喃道：“这天……突然变冷……嗓子都变得难受起来……”
沈易安及时替凤秋梧解围，对穆晚婉说道：“楼下的字画都是姑娘的手笔？”
穆晚婉嫣然笑道：“公子问的任何问题，可都是要花银子的。”
沈易安笑道：“这个问题值得花银子。”
已是深秋，穆晚婉心里却遍地开花，胜过春夏，满脸抑制不住的欣喜，说道：“确为小女拙笔。”
沈易安道：“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在下实难相信楼下风格差异巨大的书画皆为姑娘所作。”
穆晚婉突然皱眉低目，道：“不同的心境，笔下所成风格自然不同。”
沈易安饶有兴趣，问道：“在下斗胆多问一句，楼下丹青姑娘是何心境所作？”
穆晚婉沉默片刻，答道：“思念家乡之时。”
沈易安点头，“那书画呢？”
“想杀人时。”穆晚婉是笑着回答的，声音和语气依旧轻灵温柔，神情也没有丝毫波澜。
字帖中的腾腾杀气都不是假的，很可能就是穆晚婉挥毫当时的内心写照，一个看上去如此温柔可人的女子，也会有如此重的戾气么？沈易安和凤秋梧听了如凉气入肺，不寒而栗。
沈易安知道这个话题不便继续深入，时机差不多了，开始正色道：“姑娘也许已经知道在下今日到访的目的，在下还是要问出口，姑娘可曾听说过一种蛇蝎曼陀罗的西域剧毒？”
穆晚婉并不着急回答，而是说道：“在回答公子的问题之前，需要先跟公子说明一件事情。”
沈易安道：“姑娘请讲。”
穆晚婉道：“公子知道芳华楼是烟花地，楼中的姐妹亦都烟花女子，或卖艺，或卖身……唯独只有一个人不同……”
“这个人就是晚婉姑娘？”
“不错。我既不卖艺，也不卖身，更不会服侍任何人。”
“你卖的是‘问柳’的答案。”
“不错。告诉公子这件事，是希望公子不要以看待烟花女子的眼光来看待我。”穆晚婉看着沈易安，神情和眼神都很认真。
向来对任何人一视同仁的沈易安微微一笑，眼里是同样的认真，道：“我看待所有人，都是一样。”
穆晚婉坏笑问道：“对慕容回雪也是一样？”
“一样。”
穆晚婉满意地点头，说道：“我知道蛇蝎曼陀罗，想解蛇蝎曼陀罗的毒，必须从下毒之人处取得解药，此外别无他法。”
沈易安道：“也就是说姑娘也不知道如何配制蛇蝎曼陀罗的解药。”
穆晚婉轻缓摇头，凤秋梧笑道：“到芳华楼‘问柳’的人从无空手而归的，江湖有人传言芳华楼里住着一位万事皆通的活菩萨。凤某今日倒是没有想到，竟然还有晚婉姑娘不知道的事情。”
穆晚婉幽幽道：“知道得多，不代表什么都知道。”
沈易安眉头紧靠，继续问道：“请姑娘告知蛇蝎曼陀罗的毒为谁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