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挽点头道：“镇羌千户和我毫无交集，他为何要害我？董经历在陕西都司，又是刚刚调过来，手还伸不到甘肃这边。这代表指使镇羌千户的另有其人。
如果陷害我的人在陕西行省势力庞大，他们就没必要把董和调入陕西都司。他们把我分到庄浪，这说明是他们在庄浪这边应该有相当大的势力。
镇羌千户敢违悖军法直接打死我，这说明指使他的人能量应该很大，大到可以在事后把人命案弥平。师兄以为，在甘肃境内可以摆平人命重案的有几人？”
听完陆挽的解释后，张怀瑾突然心惊肉跳起来。陆挽不说，他还没意识到背后还有这么大的问题。
张怀瑾自问自己并没有能力压下人命大案。有能力在甘肃境内摆平人命案子的，只有寥寥数位大佬而已。如果是这些人，张怀瑾不但没信心保住陆挽，他觉得自己都可能有危险。
张怀瑾收拾心神，小心问道：“假设事情如你所料，师弟准备怎么办？”
陆挽的表情看不到任何担心和紧张，他平静的说道：“甘肃与朵甘、叶儿羌、套虏河西诸部接壤，不管朝廷封贡还是禁贡，民间与诸部的贸易从来不曾断绝，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张怀瑾在甘肃驻守多年，这些事还是知道一点的：“师弟说的没错，传闻甘肃有五大商帮，刚好对应五大防区。”
陆挽道：“师兄觉得这些商帮背后的是什么人？”
张怀瑾是个军人，关于商贾之事知道的不多。他想不到自己驻防甘肃多年，竟然会被初来甘肃的师弟问住。
陆挽换个方向提问道：“那师兄以为是谁在维护甘肃的稳定？巡抚？巡按？都指挥使？分巡使？分守使？兵备使？总兵官？这些都是流官，他们双手空空来到甘肃。他们靠什么维持甘肃的稳定？”
张怀瑾突然觉得师弟替他揭开了一层面纱，至于面纱下面到底有什么，他暂时还想不明白。
陆挽再问道：“师兄手下的兵虽然是自己招募的，可这些兵源到底从何而来？大臣们的奏章里常说军卫衰败，卫军大多逃亡，师兄想过这些逃亡的军兵去了哪里么？”
张怀瑾终于顿悟了，说道：“甘肃兵祸不断，防卫的军兵都是拿命在换钱。卫军军饷太低，不管是谁都不愿为这么低的军饷去拼命，所以他们就从卫所里逃出来。甘肃是军事防区，他们很难逃出去，又没有其他营生，就只能加入招募的营兵。说实话，我手下的兵也有很多军卫的逃军。我就算知道也只能装作不知道。”
陆挽道：“那师兄肯定知道，我朝的商人地位低下，他们会受到各方的刁难。一个商帮如果做大了，背后一定要有人支持他们。现在师兄应该明白为什么甘肃刚好有五大商帮了吧？也应该明白这些商帮背后站的是什么人了吧？”
明明都是一些很简单的常识，而且自己在甘肃驻防多年，为什么师弟不提醒，自己就想不出来呢？到底是师弟太妖孽，还是自己太笨呢？张怀瑾内心里非常沮丧。
不过，张怀瑾也终于想明白了，甘肃的根基是世袭的军功世家，不管卫军和营兵都来自卫所，不管谁来甘肃都要依仗这些人。
大明律共三十卷，在刑律里面单独有一卷是受脏。大明朝对官员贪腐的惩治非常严苛，文武官员及其直系亲属经商，很容易被人抓到攻击把柄。
这么分析下来，甘肃五大商帮背后站的是谁，以及他们有多大能量，就不言自明了。
看陆挽的意思，他想利用这些人来对抗敌人。但他刚刚来到甘肃，凭什么可以指使动这些人呢？张怀瑾已经见识过陆挽的智慧了，他相信陆挽这等才智之人，绝对不会无的放矢。
虽然继续问下去，会显得自己有点笨。张怀瑾还是不得不问道：“师弟准备请哪些商帮帮忙呢？”
陆挽笑道：“请是不可能请动的。商人的本质是交换。只要有筹码就可以从他们那里换到想要的东西。陕西商人经营的货物主要是盐和粮。
盐主要来自于开中的盐引，甘肃镇每年开中盐引约28万引，其中两浙盐运司给引15万，两淮盐运司给引9万。也就是说甘肃的盐绝大多数来自两浙和两淮。陕西商人想从两浙、两淮兑盐并不容易，他们要么把盐引贱卖给当地商人，要么需要额外送礼才能兑出盐来。
很巧的是，我和主管两淮盐政的漕运总督陈健、主管两浙盐政的巡盐御史熊良遇，都能说上点话。不多说，每年帮他们节省几万两白银，我还是能做到的。”
陆挽已经说的很谦虚了，两淮、两浙共24万大引盐，操作的好可以让甘肃商人多赚十万两白银。
陆挽又简略和张怀瑾说了一下自己和两淮总督、两浙巡盐御史过往的某些交集。
至此，张怀瑾才知道陆挽在未出浙境以前，就已经在为今天做打算了。这是何等的深谋远虑？这等才智，难怪夫子评价为青出于蓝！
张怀瑾也听出来了，自己这个师弟恐怕还是有所保留。如果每年真的能为甘肃商帮带来这么大的利益，张怀瑾相信，就算甘肃巡抚也会在陆挽这里折戟沉沙。
张怀瑾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渺小，他拼死拼活十几年，到现在只不过混了个游击将军。师弟困坐于山林，却视甘肃文武于无物。空手缚龙，这才是夫子真正传人拥有的力量啊！
张怀瑾心悦诚服道：“师弟需要我做什么？”
陆挽道：“我写一封信，烦请师兄带给庄浪商帮的主事之人即可。”
张怀瑾道：“那你呢？此地并非绝对安全之地，你还是随我回驻地比较好。”
陆挽道：“师兄这次过来带了多余的盔甲么？”
张怀瑾摇了摇头。他的驻地离此快马不过两个多时辰，平白多带两套盔甲做甚？
陆挽道：“我还不能确定对手是谁，现在不适合露面。师兄明日遣人带套多余的盔甲来接我。”
什么叫细节？这就叫细节。不给敌人任何机会，等到策略发动之时，就是敌人溃败之日。张怀瑾觉得这个表面看俩去人畜无害的小师弟绝非善良好欺之辈。
时间不早了，张怀瑾也该回去了。陆挽突然害羞地说道：“师兄，你身上带银子没？能先借我二十两么？”
这叫什么事？刚才还在谈着几十万两的大生意，现在突然要借二十两。张怀瑾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小师弟又有点可爱。
更搞笑的是，张怀瑾也没带这么多银子出来，还是找手下营兵才拼凑出二十两。
张怀瑾走了，吴三留下了。还有殷礼和韦挺依然等在外面。
陆挽走过去给他们一人塞了十两银子，然后说道：“这些日子多亏两位大哥照顾，这点小意思算我请二位大哥喝酒。你们回去和两位大叔说，我答应的事情，一定会信守承诺。只不过还需要稍等些时日，请二位大叔放心。”
军卫一年实际拿到手的军饷可能折算不到五两银子，两个从未出离开镇羌堡辖区的淳朴少年不好意思收陆挽的厚礼。他们一再推辞，陆挽一再坚持。最后，两人开开心心地带着银子回家去了。
而韦副千户和殷千户已经在韦家盼得胡子都长了。这事干系太大，两家到现在只有两个孩子知道，韦家的其他人都被韦副千户赶到别的屋子。
殷百户等得不耐烦，在屋内溜达来溜达去。韦副千户抱怨道：“老殷，你晃来晃去，晃得我眼花。”
殷百户道：“我这不是激动么，咱两家终于能离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韦副千户道：“你说真能走了。我咋还有点舍不得？”
殷百户道：“你就别闹了。有啥好舍不得的？按朝廷的规矩，你的本色俸一年68石，我的本色俸一年66石，实际一年只能领到5石月粮，其余的都按每石2钱5折算的银子。2钱5啊…在咱西北能买到一旦米？其他只有几百贯废纸一样的宝钞。就这么点银子还经常被克扣。咱的命就这么贱么？
再说，朝廷说给咱军户每户每丁分到五十亩军田，后来降到了二十亩。可这二十亩，给咱的都是啥地？山腰那些荒土碎石地能叫田？挑捅水都要走十几里山路。这田咋种，你说？
山脚下倒是有大片好地，除了当官的要分养廉田，豪族大户会去抢，营兵粮饷不够也去抢？轮得到咱着破落军户？
是，你是副千户，我是管事百户，多少还有点油水。可咱一家只能有一个人袭职。咱袭承这份老祖宗那命换来的军职，还得拿钱孝敬各位经手的大爷们。这份孝敬钱，咱好几年的军饷才能补回来。
你再看看，咱两户世代出了多少寡妇？就为了这么点军饷，咱两大家子人搭进去，值得么？你还舍不得，我呸！”
韦副千户道：“是啊，咱一个所里，也就唐老大和曹老三家里日子好过点…好了，我就说一句，你咋抱怨这么多。”
殷百户道：“二哥，等转了籍，你准备去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