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下午天气晴好，忆琴湖还残留着一点夏日的慵懒感觉，宁衷冉湘坐在一旁的银杏树下，静静地欣赏着这湖山景色。然而一想到明天就要迎接“命运的审判”，宁衷的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惆怅。这惆怅并不源于自己可能要给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一个交代，而是因为此时此刻，佳人在迩，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终于实现，自己却要离开，心中的那份难以割舍紧紧地将眉头锁住。

冉湘将一切看在眼里，也了然于心，问道：“还在忧心明日之事？”

宁衷道：“生死虽是大事，但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才发现，生死并不可惧，甚至曾经觉得自己心死了，人活着其实了无意趣。然而而今心好容易活了过来，人却要死了，难免有些不甘心罢了。”

“你还是和当初一样多愁善感。我倒觉得，人生一世，除开生死，皆是小事。若必须要面对生死，其他的事情便不足萦心了。”

宁衷微微一笑道：“这便是你‘死’过一遭之后的感悟吗？”

冉湘道：“倒也不全是。我虽女子，心中亦无大义，但当要赴死之时，心中确实是从容淡定，一点也不害怕的，我想或许是因为有琴姐姐和四将军陪着的原因吧。”

宁衷道：“与你相比，我倒显得缺些男儿气概了。想来可笑，前些日子我还在感慨，将山上这间院子取名‘两清园’，想的是‘恩怨两清’，可世上恩怨，哪儿有那么容易便两清了？当时就安慰自己，恩怨无法两清，若能求一个是非两清，倒还罢了。可现在看来，终究连是非也是难以两清的，总是是连着非，非连着是，是是非非，因果相生，终究没有个尽头。”

冉湘苦笑道：“你怎么说话和储叶迪一个语气了？难不成都要去修佛了？”

宁衷听了这话，心思流转，鼓起勇气道：“红尘还有牵绊，就算不死，也难成佛。”

冉湘自然明白宁衷话中的“牵绊”是个什么意思，却也不理会，只道：“以前我也曾觉得人生太累，若非亲人牵挂，倒不如死了干净。然而真正死过一遭，再看到这天地万物，忽然又觉得活着万般苦，终究还是比死了好。”

宁衷也道：“只是万般皆有命，半点不由人。明日，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冉湘问道：“‘命’？真的有这个东西吗？活了近三十年，这个字是让我最难以弄明白的一个字。从我未出生开始，一家人就因为这个‘命’字被迫分离，到后来遇到堪备，也因为这个‘命’字，不得不离开，再后来的种种，你都知道了，也都说是‘命’。你说到底什么是命？如果苍天诸神真的有知，为凡人们写下了此生命途，那么像储伯父这样逆天改命之后，储家的命还是命吗？所以就算到今天，其实我仍然不那么相信所谓的‘命’。”

宁衷问道：“那你相信什么？”

冉湘道：“我相信‘情’。长辈之情，皇妃才会为你规划北地立足的人生，老太君才会百般维护你和琴姐姐，小忘然才会一刻也不想离开你；手足之情，哥哥才会因我进入太名山，你才会将大周的皇位传给武君；世间有亲情、爱情、友情，而最难还的是恩情。”

听到冉湘如此说，宁衷不待她说出接下来的话，径直问道：“那你对我有情吗？”

听到宁衷如此直白地问话，冉湘看了他一眼，并不正面回答：“当然有啊，你是皇子之时，我视你为知己好友，朋友之情一点不少；后来你当了皇帝，君臣之情也一分不缺？”

宁衷见冉湘不肯回到，却不愿放过这个机会，问道：“那有无男女之情呢？那现在对我有无感情呢？”

冉湘道：“你是男，我是女，你我之间自然是男女之情；我死之后，你好歹守了我五年多，此刻心中，感激之情也是有的。”

宁衷见冉湘依旧不正面回答，想要继续问，突然感觉到自己这样做未免冒昧了。以前就是因为自己性格里那份敏感，凡事都要求个所以然，这才会遇事总爱强求，强求不得便会怨尤，怨尤之下总有猜疑，猜疑之后便是莽撞的行为了。想到此，宁衷不再继续追问。

而冉湘其实已经在心中做好了宁衷要一再追问的准备，不想他竟然没有再问，这端的不似以前的宁衷了。她轻叹一声，也无多话。

过了一会儿，仍旧是宁衷先开口，他道：“听教尊的意思，我猜测明日过来取我性命的当是储叶明了，毕竟教尊能复活你们，要再复活一个储叶明应该也非难事。再者，当日醉风楼一把大火，确实不曾真的分辨出哪一具是他的遗体。”

冉湘道：“怎么，你害怕他来？”

宁衷摇摇头，依旧面带微笑道：“倒也不是害怕，只是我这个人素来爱感慨，此刻就会觉得果然天道好轮回啊。我曾杀他一次，他将杀我一次，也算公平了。”

冉湘道：“又怎么能公平呢？你杀他他未死，他若起心杀你，你如何能活？”

宁衷道：“我当初也是起心要杀他的，只有未曾想到他能死里逃生罢了。”

冉湘道：“明日事明日再说吧，明日未到，谁又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宁衷道：“不，毕竟你们还有明日的明日，我却未见得有，今日不讲，明日之后便可能无法再讲了。”

“那你还想交代什么呢？”

宁衷不禁莞尔，道：“平心而论，此刻能和你这样肩并着肩，已是奢望。就算真死，也算老天待我不薄了。”

“你就忍心让忘然承受这失去爹亲的痛苦？”

宁衷道：“毕竟储叶明才是他的亲生父亲。杀了我这个仇人，你们一家团聚，我相信忘然也会开心。”

冉湘道：“我才在感慨这几年间你的变化，不曾想你又变回去了。什么叫‘你们一家’？”讲到这个地方，冉湘忍不住长叹一声：“终究你还是想要我表个态，对你什么态度，对他什么态度。可是一如你讲，明日之后你可能就真的离开这个人世了，这些事情弄清楚了又能怎样？”

冉湘几句话说得宁衷哑口无言，是啊，自己性格里的缺点自己十分清楚，自以为已经改变，不想被冉湘几句话便揭穿得什么也不剩了。

冉湘道：“你既然想知道，那么我便告诉你，那年储伯父找到我，希望我不要牵扯进储家的命运，我选择离开召北之时，我就知道此生与他再无可能。分开之后，他在召北有周晓晗，也有需要他管理和带领的一郡百姓，与我早已经不在一个轨道上了。可是你呢，从你来北地，听说有这么一个人以后，就总将他当成你的敌人，但凡你觉得我哪儿没有理会你，便都是他的错。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真的嫁与了你，他依然会成为你的心结。而我之所以不愿意接受你，要说和召北的经历全无关系，也不是实话，可是那绝非主要原因。你对我的心我一直明白，可是我要先走出自己的心结，才能再允许你的靠近啊。而你总是不给我时间和机会。为此我逃得远远的，可你还是会追过来。到头来，你很累，我也很累。况且，储伯父当年批过我的命格，我是一个会成为褒姒一样祸乱天下的女子，我虽不愿意信命，却又没有勇气一赌。你越靠近，我便越想远离，老太君不也正是因为这个不喜欢我吗？”

冉湘一口气讲了这么多，宁衷听了，心内感慨万千，不曾想冉湘如此了解自己，自己却一点也不曾了解她。回想过往种种，如何不是如冉湘所讲的一样呢？是自己一步步将自己和冉湘的感情逼上了死路，甚至造成了那么大的祸乱。想到此，宁衷不觉愧从心生，慢慢占据自己整个身体，面色通红，呆坐在石凳之上。

冉湘见此情形，忽有一点后悔，自己说这么大一番话，未免有些重了。若是换作以前的宁衷，自己自然不会对他讲。可是而今自己见宁衷有所改变，便对他吐露了心声。可这番话下去，也不知道会激出些什么事情。

半晌，宁衷终于慢慢从心魔中缓了过来，对冉湘道：“郡主所说，我其实都明白，但确实从未这么认真地想过，而今经你这么一说，脸上虽有些挂不住，但好歹让自己无法再回避过往的一切了。前错已经铸成，明日便拿自己的命来偿还吧。”

冉湘见宁衷如此认错态度，心中忽又升起一丝不忍，宽慰道：“你虽然水淹召北，但事先已将百姓全部迁出。虽然恨他，却没有毁坏我为他修的衣冠冢，其实你在心中早已经想到这些，早已经在反省自己了。只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前尘对与错确实该有一个了结了，不管明日结果如何，我会记住今日的公孙宁衷，那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公孙宁衷。”

冉湘这两句鼓励的话，于宁衷而言，宛若春日和风，吹化所有坚冰，一似久旱甘霖，滋味干涸心田。宁衷面露微笑，问道：“此时此刻，并非后悔，但难免会想，若初来北地，便能如此看待这些事，何至于有那么多波折，今日的你，或许已经是我的妻子了。”

冉湘听到这话，微微一笑，道：“总是要经历，人才能成长。若你愿意，今日起，我也可以是你的妻子。”

一句宁衷等了十一年的话，此刻就这样轻轻从冉湘口中说了出来，宁衷如何肯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双眼，看着冉湘，反而使她有些难为情了。冉湘急忙起身，道：“回去吧，估计忘然快醒了。”说时，迈着轻快的步子，便往两清园方向去。

宁衷还杵在原地，恍如做梦一般，见冉湘已经走远，知道这一切并非是梦，急忙起身，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