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迪将事情始末全部讲了，宁衷心中许多疑惑得以解开，然而他还是有些事情不甚明白，于是复又问叶迪道：“教尊，我还是想不通你大费周章救活郡主、紫琴、张应是什么缘故。”

叶迪道：“当日我察觉到赤火教渗透在召北乱民之中，便明白他们是想通过召北民乱撕开周国的伤口。于是我只能找到张应，将轮回散给了他，期望以此助他们逃过一劫。”

宁衷道：“我是说，我于储家有灭族之仇，教尊救郡主，或是因为他与你哥哥这层关系，可是何必费力救紫琴和张应呢？他们都是与我亲近之人啊。”

叶迪摇摇头，道：“万事因果，自然交织。那我问你，为何老太君会这般喜欢紫琴，甚至因为偏袒紫琴而对郡主有偏见？”

宁衷听得此话，不禁想到，自己当年也曾因此事反复犯过嘀咕，后来终究是习以为常。难道这其中还有缘故？于是问道：“为何？”

叶迪道：“老太君一生未婚嫁，收养了一儿一女，儿子是师尊衍诚子，女儿就是紫琴的外祖母朱厉氏老孺人。”

宁衷十分吃惊，道：“还有此事？”

叶迪道：“老太君掌管神教之后，养女厉老夫人爱上了一位朱姓寒门士子，并以身相许。可这位朱姓老先生并不信奉神教教义，不愿加入神教，老太君便应允了他带着厉老夫人离开了神教。后来他们在赵国定居，并生下了紫琴的母亲华朱氏夫人。结果赵国大灾，华家也没能逃过，举家向大佥境内逃难，却只有紫琴和她的母亲逃过一劫，又恰巧被厉萧老大人救了。老太君一直将华朱氏夫人的死，归结到自己没有关注和照顾她们一家，一直有愧在心，所以对紫琴特别好。”

宁衷听了这段缘故，心内十分感慨，不想自己和紫琴还有这段牵连，想到老太君虽然自己不曾婚嫁，其实一直是最重血缘的。对自己如此、对紫琴也是如此，只可惜他终究还是辜负了她老人家。宁衷道：“老祖宗十分疼惜我，是我对不起她，连她最后一面也没有见成。”

叶迪道：“父亲老早就通过扶乩知道储家的命运不顺，若真真天意不可违，你公孙宁衷也不过是天意中的一环罢了，你自己裹挟于其中，未必然就能跳出来。我所最恨你的，便是你对老太君的辜负。你可知，老太君不光是你厉家的老祖宗，也是将我养大的恩人。我甫出生，父亲便将我交给了他的一个朋友抚养。一岁时，这位叔叔和夫人带着我进太名山朝圣，正巧遇到老太君在宣教院中上香，她一眼便看中了我，请师尊出面，将我接进教宜院抚养教导。而我这位叔叔，就在从太名山返回越廓后不久，便因为卷入越廓太子册立一事，被满门抄斩。我因已经身在太名山中而逃过一劫。老祖宗养我教我，一直到十二岁，才让我正式拜在师尊门下，成为师尊的弟子。我一直觉得，叔叔家的变故，也是天意为了堵住我父亲制造的我这个漏洞，可惜因为老太君，我还是逃过一劫。就像你收养忘然，她便对你永志不忘一样，老太君将我养大，此情我如何敢忘怀？可惜老太君陪你出山走了一遭，便被气病了才回来，最终因此仙逝。就为此事，我永远也不可能原谅你。然而就算如此，老太君临走之前，还交代我和师尊，要帮你好好看顾大周。”

听了这一番话，宁衷的心像是被叶迪放在了油锅里边煎，说不出的难受。生恩难报，养恩难偿，若非老太君，那个奉城皇宫中不受重视的皇子，后来怎能成为大周圣君？然而，一切都过去了，怨还没有消，恩却再无报答机会了。

叶迪见说得已经差不多了，收敛情绪，道：“你们一家三口好好团聚，该告知你们的，我已经全部告知了，明日生死，各安天命，也不要怨谁了。”说完，叶迪转身朝来时方向去了。

宁衷和冉湘在坟前相顾无言，忘然见他们不说话，也非常乖巧地拉着宁衷的手，并不吵闹。此时冉湘回过头来，对忘然道：“忘然，还记得刚刚我给你说的话吗？”

忘然道：“记得。”

冉湘道：“好，那你也过来给你这生身父亲烧几张纸吧。”

忘然有些踟蹰，抬头看着宁衷，宁衷对她点点头。得到允许后，忘然放开宁衷的手，走到冉湘跟前，从冉湘手中接过些钱纸，丢在坟前的火堆里，一并化了。冉湘见忘然已经给储叶明烧过纸，便又道：“再给他磕三个头吧。”

忘然有些不愿意，问道：“为什么要给他磕头？皇帝叔叔都说了，整个大周只有忘然可以不用给他磕头，世上除了爹亲，忘然可以谁都不拜。”

冉湘道：“皇帝叔叔那是疼你才说的话。你知道为什么就算世上所有人忘然都可以不拜，却也要拜爹亲吗？”

忘然道：“忘然不知道。”

冉湘道：“就因为他是你的爹亲呀。忘然想一想，这座坟代表的那个人也是你的爹亲啊，所以忘然要拜的，知道了吗？”

忘然似懂非懂，但见冉湘坚持，也便听话跪下磕了三个头。她的膝盖因为摔倒还受了些伤，然而她见是娘亲要求自己磕头，无奈也只得忍着。

起身以后，冉湘为她拂去膝盖上的尘土，而后又对宁衷道：“你要不也来烧几张纸？”

宁衷道：“还有必要吗？教尊说明日会有人来取我性命，我想除了他，应该也没有其他可能了。”

冉湘道：“这墓本来就是衣冠冢，里边没有埋人。”

宁衷道：“既是如此，他人也有可能还在，为何还要化纸呢？”

冉湘叹口气道：“人死与未死，是非总是还在。几张纸钱不是给故人的，单纯只是与过去的是非道个别吧。”

冉湘这话，又让宁衷不禁感慨她的透彻，他也无心再去纠结，想着既然冉湘要求，那么烧几张也没什么关系吧。于是也上前，从篮子里取了些纸钱，在火堆中焚化了。

烧完纸，冉湘将衣服略作整理，便对忘然道：“忘然，我们回去吧。”

忘然听到要回家，十分开心，适才哭过的脸上泪痕未消，此时却已经绽出了花。冉湘问道：“忘然还走得动吗？走不动了让爹亲背。”

忘然道：“才不要嘞！娘亲可别小看忘然。”说时，便跑向前边去了。

宁衷和冉湘看着忘然开心的样子，心想天真小孩最让人羡慕的，便是不会一直被烦恼缠绕。二人受到忘然感染，不禁也将烦恼暂抛一边，脸上露出了笑容，不自觉相互对视一眼，心中虽仍有些尴尬，却比之前好了很多。

回到家中，吃过午饭，有宁衷、冉湘陪着，忘然一直玩得很开心。半下午时分，忘然终于感觉到了一天的劳累，想要睡觉。冉湘本来是不想让她睡的，怕她下午睡多了，晚上又睡不着。但想了想，睡不着无非是自己多和她说会儿话，毕竟明天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便也由着她睡去了。

依旧是宁衷将忘然抱进房间，放在冉湘床上，冉湘替她赶走蚊子，放下帐子，二人一同走了出来。

忘然的欢笑声一消失，宁衷和冉湘之间的尴尬反而又生长了出来。

宁衷对冉湘道：“要不一起去湖边坐坐？”

冉湘道：“好。”这一声“好”，干脆得让宁衷有些吃惊，冉湘已经走出了房间，他还在原地发愣。反应过来冉湘已经出门，他忙快步跟上，笑道：“以前邀请你干点什么事情，从未得到应许，今日请你一同出来走走，不想这么容易便答应了，我反倒有些不适应了。”

冉湘笑了笑，道：“那要不倒回去，我再重新拒绝你一次？”

宁衷知道她在看玩笑，也认真道：“别别，可千万别。”

说时，二人缓步向西边走去。上午的天还有些阴郁，下午的天已经彻底放晴了，好在时间已经八月，太阳不似六月伏天里那般毒辣，然而热总是难免的。不多时，他二人便到了忆琴湖边，在一株银杏树下的石凳子上坐下了。

因树下凉爽，冉湘问道：“我记得园艺山上没有银杏树啊？”

宁衷道：“忆琴湖水位稳定了以后，我让袤儿安排人从外边运了些树过来，这棵银杏便是其中最大的一棵，好像已经四百多岁了。”

冉湘又问：“从湖上过来的？”

“对啊，袤儿给忆琴湖专门造了一艘大船，就用那船运过来的。”

冉湘不禁叹了口气，宁衷听到，问她道：“你在叹什么气？”

冉湘道：“你退位，真正是因为我‘死’了吗？”

宁衷不想冉湘不光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反而问了自己这么直接的问题，也弄不清她到底是要干啥，只得据实回答道：“对，你们被乱民逼死，说到底是由我引起的，就觉得皇帝位置对我没什么意义了，便退位了。”

冉湘语带俏皮，道：“这么说来，我还算为百姓做了件善事了。”

宁衷疑惑：“此话怎讲？”

冉湘道：“你淹了召北，这么宽的土地而今只剩下这样一座孤岛，你还将之据为己有。然后为了自己住得舒服，在山上大兴土木，修了个两清园还不够，还要造船运树来栽，这不是劳民伤财、骄奢淫逸是什么？”

宁衷听出冉湘开玩笑的语气，于是道：“好歹是个皇帝，总该有些做皇帝的排场吧。山上现在这里这个样子，你喜欢吗？”

冉湘道：“这座孤岛上生活了几天，觉得都还挺好的，但是就是这个名字起得太恶心：忆琴湖、恋卿山，是你的风格无疑。”宁衷听到冉湘嘲笑自己，本想奉还回去，却又听冉湘收了玩笑语气，道：“但平心而论，如果不用死人，不用那么多百姓流离失所，我更愿意召北是它原来的样子。”

召北之事过了这多年，也是在听了这句话后，宁衷才真正开始为当日之事感到后悔。然而前愆已经铸，已无法补救，此时只能呆呆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