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衷听到声音，竟如黑夜里见到光明一样，抬眼望去，眼前之人却不甚熟悉。

堂下之人看出了宁衷眼里的狐疑，于是奏道：“臣礼部司勋郎李旭有本启奏。”

听到来人自报职务，不待宁衷答话，奚固已经起身，转过去向李旭喝道：“朝臣议事，你一个小小的司勋郎何敢大放厥词？左右，拖出去仗责三十。”

其实奚固此举，倒也真不是怕这个李旭说出什么，只是李旭在此处发言，着实逾礼了。大周采取的礼制、吏制是完全按照大佥那一套来的，只是官职名称略有不同：由国相代替夸国司提政史，由大司马代替晏国司提政史，由廷尉代替玄鉴司提政史。所以朝会的规矩是：除了部分特殊岗位，四品以上朝堂议事，四品以下堂外听宣。臣子上朝进殿前，在门口由一名正五品的礼部员外郎负责检查着装，提醒是否穿戴整齐。而大佥的礼制规定，官服只能由朝廷发，不能个人缝制，所以李旭所任的从七品礼部司勋郎，任务就是统计和发放官员官服的工作。大周初建，文官差缺较多，礼部四个员外郎本就没有编满，加之而今宁衷是带兵出征，文官跟出来的更少，所以一个礼部员外郎都不曾带，这个监察衣冠的职责就由李旭这个司勋郎负责。所以，以他的职级，在朝堂发言本来就是大不敬，故才受到奚固呵斥。

至于李旭越礼也要启奏，其实并不是什么真的忠君体国。此人官声素来不好，为人做事多喜欢投机取巧，见众臣逼宁衷甚紧，知道此时正是自己一搏前途的好机会，这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出班奏事。

宁衷听见奚固呵斥，阻止道：“且慢！你是何人，朕好似不曾见过？”

李旭跪奏道：“禀圣君，微臣礼部司勋郎李旭，因官职太小，故不曾当面奏对。”

宁衷道：“你有何事要奏？若非要事，朕便依大司马之意，治你逾礼之罪。”话已至此，奚固与众臣都不好阻拦，只得听李旭讲下去。

李旭胸有成竹道：“臣供职礼部，知天下无礼不立。天子为举国之主，臣民之父，纵有不是，臣民焉敢非议，以至于刀剑相加？今圣君驾临召北，一郡之民敢触天威，欲行不轨。如若姑息，天威何在？若四海之内，人皆效仿，大周必乱。正所谓君为臣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召北乱民袭击圣君在前，刺杀圣君于后，如不严办，不足以立威于天下。”

李旭虽然官小，这样的场合说出这样的话，却让孤立无援的宁衷感觉到了莫大的助力。其实平心而论，他知道李旭说得虽有一定道理，但是孙黎、奚固的做法才更加符合大周的利益。然而，他不想妥协，不想这个大周只是夜烁明的大周，他需要一些事情来证明自己不是傀儡，更加重要的是，众人都知道此事是因他去召北“挑衅”而起，但他绝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他深深地感到，那日在醉风楼，虽然自己一剑杀死了储叶明，可这场较量中，无疑储叶明才是真正的获胜者。他不能就这样让此事盖棺定论，他一定要赢！

“竖子之见！”奚固对李旭吼道：“你一个从七品小吏在此妄谈国事，无非是想博一个名声，焉能就这样置大周存亡于不顾了？”

宁衷打断奚固道：“大司马莫气，等他说完不迟。”宁衷心中已经略有得意，复又对李旭道：“李旭，你继续说。”

李旭道：“禀圣君。召北虽是富饶，却早已经潜藏危机，微臣以为正可以趁此时进行根治。”

“有何危机征兆在前？”

“召北之民，只知召北是储家人经略之召北，不知召北是圣君御下之召北；朝中文武，只言召北是百姓之召北，却不说召北亦是大周之召北。而今正好趁此机会，清理召北百姓脑中的错误想法，厘清文武嘴里的是非曲直。”

奚固听了此言，这小小的司勋郎李旭分明是要和自己分庭抗礼，如何能忍，复又吼道：“混账，满朝文武岂是你能非议！”

宁衷却道：“大司马何必生气，朕听李旭讲得也不无道理。你且听他说完。”

李旭道：“禀圣君，臣也有五策，可平召北。”

“哪五策？”

“其一，召北郡守储叶明、郡丞何龄刺杀圣君，当诛九族，以正法典；其二，醉风楼百姓裹挟其中，虽已伏诛，其亲属不可轻赦，当全部流放；其三，召北新任郡守当有铁腕，可调派军队协助治理；四、固康城天子受辱，召北治所当行迁移，固康城当毁；五、段炻段炯护驾有功，当赏。”

“卿言甚善！”宁衷赞道。其实从内心来说，他如何不知李旭的这几条建议对召北太过于严苛。然而此刻，朝堂之上，只有这样一个人敢站出来反对奚固，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宁衷心中总是十分欣慰的，仿若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于是道：“李卿所言，甚合朕意。”

奚固复又跪下行礼道：“圣君！李旭此人，藉藉无名，今在朝堂之上哗众取宠，是非不分，极尽阿谀之能事，还望圣君将其斩首示众，以慰众臣工之心。”

“请斩李旭，勿使妖言惑众！”众臣纷纷出列，附议奚固。

眼前局面如何能叫宁衷不寒心啊！起事以来，自己与墨羽义师众将意见少有不合，只觉得奚固、孙黎等人办事老道，确有帅才相才，大周上下也是团结一心。而今，因为一个储叶明引发的事情，自己和奚固等人意见向左，这才看到朝堂之上这一帮忠君爱国之人的嘴脸。宁衷生气的，不光是墨羽义师诸将不维护自己，更是连越廓降臣、大佥旧部也都唯奚固马首是瞻。他看到张敬等自己来北地便十分倚重之人，而今也站在了奚固身后，不禁愈发悲从中来，拧着的性子脾气一上来，心中便觉自己再无退让余地，于是道：“在站诸卿好是忠君体国啊！大周天子为臣工所辱，尔等就是要朕如此息事宁人？朕今在此，不怕告诉诸位，此事万万没商量的余地！传朕旨意：命礼部司勋郎李旭为召北郡太守，全权处理召北诸事，升户部员外郎张沁芳为召北郡丞，调虎贲军协助治理召北，由李郡守辖制，储氏九族，斩立决；凡与召北变乱有关之人，或杀或徙或关，由李郡守自行处理；亲兵左右卫队长段炻段炯救驾有功，着授二等士卿爵位；近侍游从、护卫游顺忠勇护主，追授少庶伯，世袭罔替；赏赐金银，安抚亲眷，由礼部负责。”讲完，宁衷顿了顿，又道：“此事已定，还有复议此事者，二品以下削去官职，贬黜为民；二品以上停职反省，滚回兰川。退朝吧！”这一席话说的畅快，不觉用力有些过，牵动伤口，疼痛之感霎时袭来。

“圣君！不可啊！”奚固再要劝谏，宁衷已经走远，无奈叹息一声。马上转过身去，对众臣道：“诸位栋梁，而今圣君不听良言，一意孤行，我等绝不能允许此等动摇社稷的事情发生。还请诸位栋梁随我再去求见圣君，再进良言。”

众臣听了奚固的话，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奚固见状，道：“诸位还在犹疑什么啊！若真照圣君所言，大周危矣！”

这其中有大胆的，拱手向奚固行礼道：“大司马，不是我等怕触怒龙颜，只是圣君刚刚说得很清楚了，不准再谈此事。您是正一品大员，圣君再气，无非只是请您回兰川停职反省；可我等小吏，便是要丢官罢爵，黜为庶民的啊！如此一来，十年寒窗，十年沙场博取的功名丢了倒在其次，再无法为大周尽忠，为圣君解忧才是大事！我等以为，圣君之考虑也有其道理，纵使有不对的地方，也不该在眼下逆龙鳞行事，还望大司马带领我等徐而图之，慢慢规劝。”

奚固长叹一声，知道事不可为，只能感慨道：“若是国相在此，断不会答应圣君如此做。尔等既不愿意去，那就好好在官位上待着，细看此事还将引起何种风波吧！”

众臣知道此时已无更多话可说，徐徐退下，奚固不经意抬头见看见了李旭，冷笑道：“李郡守留步！”

李旭听唤，心中寻思：真该打自己一个耳光，适才下朝本该速速离去，自己偏要等这些官爵高的人先走，此刻倒好，被奚固唤住。自己刚刚驳斥了他的建议，圣君虽然听从，但他如何甘心？李旭啊李旭，你是在劫难逃。

李旭只得答一声“下臣在。”便向奚固身边走去，不过三五步路，这李旭见奚固气得吹胡子瞪眼，畏惧之心反而消散了大半，镇静自己片刻，道：“不知大司马唤下臣何事？”

“你今日在朝堂怂恿圣君如此行事，到底作何居心？”

李旭心内想到自己本是一个从七品的小官，而眼前站着的是当朝正一品大员，可他纵使十万分恨自己，却拿自己没有办法，心中难免得意，却故作惶恐，对奚固道：“大司马，臣之所言，虽与大司马相悖，却同是出于忠君体国之心啊，还望大司马明察！”

奚固轻蔑一笑，道：“你还年轻，拿捏不了轻重，只劝你好自为之。古语讲：‘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你从一个从七品小吏一跃成为正四品的郡守，若召北因你之建议和你之作为陷入混乱，不说朝廷律法，就是大周百姓，怕也不会留你个全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