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敬、杨无咎到达固康城之时，先锋部队已经接管四方城门。眼下圣君先遇袭、后遇刺，事情已经非同小可了。最关键还有一点众人都不敢说的理由：宁衷在醉风楼的行为已经造成召北民怨了。当日稍微晚些时候，丁捷初步清理查验，醉风楼及附近地方被砍死、烧死的初略估计有近一千二百人之多。若再细细核查，数量可能还要多些。

张敬、杨无咎知道事态严重，商议之后下令马上将宁衷转移到北岭关，同时派人安抚召北百姓，万不能让事情再扩大。

宁衷是在从固康城到北岭关之间的路上醒来的，此时正好奚固也从召南赶到了，而给夹山军营送信的人已经带着老太君的命令在往回走了，去给都城兰川送信的信使则还在路上。

醒来的宁衷已经基本恢复了神智，张敬向他报告了当前的情况。宁衷自知一切肇始皆是自己受了储叶明的激，一时没控制住，才成了这个局面，当下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于是便由着张敬安排，自己则在龙辇中呆坐。到了北岭关，宁衷见大军还驻扎在关外，此刻也再无心思前去平叛，刚好老太君的信也来了，她要宁衷把大军撤回夹山军营。宁衷觉得如此也好，一面向召北增派了兵马，防止发生民乱，一面自己带领大军向夹山军营去了。

这边紫琴听到宁衷受了伤，急着便要去看他，却被老太君拦了下来。紫琴心急如焚，对老太君道：“老祖宗，我实在不放心公子，您就让我去看看吧！”

老太君道：“丫头不要着急，张敬传来消息，衷儿受的都是些皮外伤，并不碍事。”

紫琴着急道：“公子从小到大便没有和我分开过，而今他又受了重伤，离不得紫琴啊！”

老太君心内感叹紫琴一片痴心，道：“你这孩子，他在山中学艺及统一大遂诸部那段时间，没有你不一样的吗？”

紫琴道：“话虽如此，可是我毕竟是伴侍，要论照顾公子，除了我还有谁更合适？”

老太君道：“可你也是他亲封的振军中郎将，守护好夹山军营才是你的职责。”

紫琴万分无奈，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道：“老祖宗，我本来就不想当这个将军，眼下公子有难，他身边真的不能缺了我啊！”

老太君一听这话，心中来气，道：“糊涂！你自以为缺不了他，他何曾缺不了你？眼前灾祸因何而起，丫头你难道不知？他要打庾绝，何必要绕道固康。你还不明白，你家公子就是去杀人的，去杀冉家郡主的旧情人的！他心中不能缺的不是你，是冉家郡主！”

老太君一席话像一盆冷水当头淋下，紫琴如梦初醒。这些道理她如何不知道，只是而今被老太君这样直接挑明，让她一下子难以再骗自己。宁衷想讨好冉湘，所以任命冉湘为护军中郎将，可是自己就想跟着他，为什么一定要给自己一个军职，让自己无法日日与他在一起呢？紫琴不止一次问自己，难道自己只想当他的妾室，这样的愿望也是奢求吗？

紫琴呆在原地许久，这才回过神来，对老太君道：“老祖宗，您说的我都明白，可是紫琴此心已许，再不更易，就算他心中没我，我也不愿负他。”

老太君道：“傻丫头，就算将来你真嫁给了他，自古天子的后宫岂是那般容易生存的？厉贺巧也算女中豪杰，可在宫中过得如何？紫琴丫头，你要明白，人之命运全在自己双手，靠他人是靠不住的。就算是想要得到衷儿的心，也不是一味靠牺牲自己，就能办到的。”

听了老太君的话，紫琴略微冷静了些，依旧道：“可是老祖宗，我只是担心公子安危。”

“来信的都说了，他并无大碍，你的担心本就多余。你越担心，他就越会觉得你的心来得太容易，他就越不知道珍惜。衷儿性格好强，那冉家郡主之所以能一直勾着他的心，便是由于她一直冷眼对衷儿。你何不学学他，让衷儿知道你的心也会受伤，你也不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可是……”

“别可是了，左右不过一两天，衷儿便到夹山了，你去巡视一圈，夹山万万不能出一点乱子。”

紫琴争辩不过，其实从内心深处她也知道老太君说得句句在理，只得听令去巡视各营，在焦急中等待宁衷的车驾回来。

等待九月二十一，宁衷回到夹山军营，奚固在此之前已经追上了宁衷的车驾，都城兰川国相孙黎的信也送到了。而这几天的修养，宁衷的精神已经基本恢复，之时那些皮肉伤口，非是三两天能痊愈的。至于召北城，有大军戒严，官府也对被火灾波及的商铺人家有安抚，一时倒还没有起什么乱子。丁捷清查，此次事故，召北共死亡百姓一千三百一二名，其中醉风楼所有姑娘、龟公、小厮，虽然很多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但对照籍册，人数是对的。至于储叶明，因他死的地方还死了不少人，大火过后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此外与醉风楼相关及后来遇刺相关的人还有三千余人全部被羁押在案。另有圣君近侍游从、护卫游顺牺牲，数名官兵受伤。

宁衷方才在夹山军营安顿下来，这边奚固就召集一众文武前来觐见。宁衷深感其烦，却也知道避无可避，只得拖着疲惫且有伤的身体升殿议事。

众人按礼山呼万岁，而后分列两旁，宁衷道：“众卿请朕升殿，不知有何事欲奏？”

奚固出班道：“禀圣君，眼下召州西、南两面临敌，情势瞬息万变，国相传信又道兰川周边有越廓残存势力互相串联，恐要生变，眼下召州又生变乱，诸般事情，还请圣君裁断，制定下一阶段的措施。”

宁衷道：“大司马所言，朕亦知道。此次征伐庾绝途中生变，以致大军无功而返。孤以为，当前仍应按照既定之策略，从召州西面进攻庾绝，从庾绝境内一路南下，最后与召南守军对叛军形成夹击之势，以期歼敌。”

奚固道：“陛下，眼下召南有臣率领三万大军，召河东岸有南宫将军、蒙杜外齐将军率领的四万大军，足可以应敌。叛军本就不在我大周国土上肆虐，而今见我大军临边，早已经放弃进攻。诚如国相在信中所言，庾绝叛军，不过癣疥之疾，召北变乱才是我大周心腹之患啊！”

宁衷颇不以为然，道：“召北一郡，弹丸之地，袭击朕于前，刺杀朕于后，如此刁民，朕没有一郡同罚便已经是宽宥之极了，他们岂敢再闹事？”

奚固道：“圣君，想储氏一族，在召北经略两百余年，颇有人望。储氏独子储叶明被圣君斩杀在醉风楼，召北之人心中必然生怨。召北郡丞刺杀一事便是例证。”

“那郡丞前几年朕就见过，当时便对储叶明满是溢美之词，而今干出这事并不奇怪。朕听大司马之意，是要朕给他储家修碑立传不成？”

奚固跪倒在地：“臣不敢！只是圣君，召北本是北地第一郡，其富庶程度超过京都兰川。而今若因变乱毁了繁华，实属可惜，若因此引出更大的乱子，更是可悲啊！”

宁衷颇不耐烦，问道：“那依大司马之意，朕当如何？”

奚固道：“召北已经死了一千多人了，眼下被羁押着还有三千余人。臣以为应对召北采取宽仁措施，国相有《戡乱五策》，还请圣君采纳。”说时，奚固呈上一本奏折。

阉寺转呈奏折，宁衷已大致能猜到其中所写，于是也不接，只道：“念。”阉寺得令，展开奏折念道：“周邦新立，百废待举，召北变乱，动摇国本。臣有五策，可以应对：一曰……”

通篇念完，果与宁衷所想一致，孙黎所呈五策，皆是宽仁之策。一是要宁衷释放当前羁押的三千余人；二是要对召州百姓好生安抚，并通过赈灾、减赋等手段安定民心；三是任命储叶明族弟为召北郡守；四是准许百姓为死者敛葬，并举行公祭；五是将当日领兵杀人，后来又护主不力的亲兵将段炻、段炯斩首示众。

宁衷听了孙黎的五策，一条也不能同意，于是道：“大司马，国相的《戡乱五策》是否也是你的意思？”

奚固道：“禀圣君，这五策，是将召北乱局解决在萌芽之时的最好办法。还望圣君采纳。”

宁衷一阵苦笑，道：“依众卿之意，朕在召北身受重伤，到头来还要朕给这些人赔礼道歉了？”

奚固道：“醉风楼袭击圣君之人，已经全数葬身火海；郡守府刺杀圣君之人，也已经当场伏诛。若是单以君臣之礼，株连九族亦无不可，只是而今是非起因已经无法定论，与其扩大惩罚范围，倒不如安定民心以大局为重。否则牵连太广，无法收场。”

宁衷不答奚固的话，质问众臣：“尔等都是此意？”

“臣附议。”在场大多数人都表示了同意奚固、孙黎的意见，宁衷在这一刻才发现，自己的大周，原来一直都是夜烁明的大周。宁衷颓然坐于龙椅之上，不知该妥协还是该坚持。

正在此时，堂下一人，声音高亢，出列行礼道：“臣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