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站在众生的头顶，无情而冷酷。
他不会因某一条生命的祈求而改变心意，更不会出手相助。
他会一直默然地看着所有人的脸，一视同仁。
风暴与大雨持续了很久，久到没有人知道已经过去多少天。
因为暴雨下的人们都在为了活着而努力挣扎，他们已经忘却时间。
“神啊，我们的身上背负着罪孽吗？”大祭司已经奄奄一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瘫软着躺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天空，眼睛里已经不再有生气，像已经是个死人，尖锐的石片咯地他全身生疼，但是他已经动不了，更别说活动活动身体。
“那就由我的生命来冲刷罪孽吧，让孩子们平安地到达内陆去！”大祭司说。
看起来神并不准备回复他的心愿，暴雨并没有止歇的意思。
可天空上依旧是没有云，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像雾一样的东西。
就连雨水都不知是从哪里掉下来的。
大祭司躺在地上看着天空，连思维都无法运转了，他快死了。
“求求您，让这些孩子去到内陆去！”他喃喃地说，然后闭上了眼。
“草原的大祭司。”突然有一道声音传来。
大祭司听见了这道声音，但他已经没办法睁开眼睛，甚至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
“你是否真的想到内陆去？”那声音问。
大祭司突然睁开了眼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直至此时他突然发觉，好像已经很久没有雨滴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身体早已因冰冷而麻木，所以他已经忽略了那一层问题。
当他睁开眼时，看见眼睛上有一个晶状物体悬浮在他眼前，看起来就要掉落，吓得他赶忙又紧闭了眼，在很久之后，他并没有感受到那滴水落在他的眼睛上，于是他又睁开了眼，雨滴还是悬浮在那里。
“草原的大祭司。”那道声音又传来了，虽说不如大祭司苍老，但听起来也是上了年纪。
“谁，谁在叫我？”大祭司甚至没了转眼珠子的力气，直直地看着天空，也没有发出声音，他真的快死了。
“我是神。”声音说。
“神？”大祭司突然怒气上涌，“为什么降罪于这些孩子们？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虽然是怒吼，但声音也只比蚊子只小不大。
“是的，他们什么都没有做，但是我想让他们做些什么。”神说。
“做什么？他们已经快要死了。”大祭司说。
“让他们作为利刃，与人战斗。”神说。
“为什么？他们明明只想安逸地生活。”
“他们不想，在他们走出草原的那一刻他们就不想安逸了！”“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去到他们想去的地方，但那里，如何容得下你们这群外乡人？你们需要有自己的领地，可弱者无法做到。”
“什么意思？”本来对“神”这个东西放到极低姿态的大祭司在真正面对神的时候竟这样不卑不亢，说出去恐怕没有人会相信。
“这场大雨过后，还能站起来的人，将会得到我赐予的力量，他们将不再是孱弱的草原人，他们将会变成勇猛的草原人，变成战无不胜的草原人！”神说，“但之前的人数太多了，如果每个人都得到那股力量，那么对于内陆来说已经近乎于毁灭，所以才会有这场大雨。”
“说到底，您是为了什么呢？”大祭司已经知道自己不必张嘴，这位神明可以听见他的心声，于是他就懒得张嘴了，“让这个世界燃起战争？还是让我们草原人在这座世界立足？”
“这有什么关系呢？”神好像在笑，“你们得到力量，我得到我想要的，对你们来说是好事，因为北方不仅有你们，还有那群狼崽子。”
大祭司沉默了，他自己也知道草原人实在孱弱，仅仅只看之前遇到的那一百来的人马就知道，无论是马还是人，都是从未见过的健壮。
若是草原的人们与那一队百人的人马起了冲突，恐怕三五百人还不够他们一百人杀的。
“这场大雨过后，他们会活下来几个？”大祭司问道。
“不知道，可能几十，可能一百多。”神说。
“他们会得到什么样的力量？”大祭司问。
“对于你们来说，那是足以主宰草原的力量，对于内陆的人来说，那是相当大的威胁，即使只有一百个人。”神说。
“为什么要让他们死去这么多？他们没有做错什么！”大祭司还是觉得心痛。
“是的，但是我开心。”神说。
如此蛮横霸道，不知该说“不愧是世界的主宰”，还是“凶狠残暴的神”？
“您来此，是要做什么呢？我们梦里相见不就好了？”大祭司说道。
原来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与神相见！
在听见那声呼唤的时候他就大概猜出来了，这个声音就是那曾好几次出现在他梦中的神！是他一步步地指引着大祭司像草原上的人们发出指令，给他们鼓励和勇气，让他们走出草原去。
现在看来，这个有眼无珠的神不知是真的想让他们走出草原还是另有图谋了。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着要让他们全部都完好地走到内陆去！
“梦里相见？如果一直梦里相见的话你们还能走到这里？”有眼无珠的神语气中有着许多的讥讽。
“我就说，那百万里之遥的距离，怎么仅仅半年就只剩下三百里，原来是您的手段。”大祭司说，他快要死了，所以没有必要再卑躬屈膝，他对于这个有眼无珠的神十分不喜，有时也有恐惧。
毕竟那双眼睛谁看了都不会舒服。
“再睁开眼时，你们就会到达内陆了，到时候有多少活人，就看你们自己的造化吧。”神说，“最主要的是你不能死，这才是我出现的真正理由，你要领导你们草原的人们，让他们发挥出真正称得上强大的战斗力。”
“我倒是更希望可以去死了。”大祭司闭眼说。
“你不要死，你已经活了这么久，我希望你可以再活这么久。”神的声音笑意盈盈。
“不送了神大人，请让我好好睡一觉。”大祭司说。
“祝你有个好梦。”神说。
雨又开始像用水瓢泼洒一样，落到大祭司的身上，他知道神应该是已经离去了。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来体现此刻的心情，愤怒吗？悲伤？或是庆幸还是别的？
他不知道，这件事情从头到尾，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好像都不是特别好，都不是很令人满意，而且草原上几千的人，现在却只剩下几百了，而等到这场大雨停歇，这个数字恐怕要降低到两位数。
草原人已经近乎灭绝了。
“孩子们，你们要努力地活着啊，能多活一个是一个，我们已经是最后的草原人了！”大祭司在心里祈祷着，喊着。
或许是真的疲惫了，或许是真的要死了。
大祭司在感受了很多个雨点落在身上的酥麻感之后，竟这样没了感知，没了气息。
......
再睁眼时，看到的却不再是天空，而像是一个像是用木头做成的盖子。
大祭司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一个木质的箱子中，莫不是自己已经死了？躺在棺材里？
不至于啊，这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大而且透光的棺材？
他想撑着床站起身来，但是久躺所造成的脱力现象让他又狠狠地砸到背后柔软的东西上。
这是卧榻吗吗？怎么这样软？
大祭司用心地感受着身下传来的温暖与柔软。
“老先生，您醒了？”一个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见大祭司的动作，有些惊喜，她本以为这个老头子再也醒不过来了，毕竟年岁已经这么大，而且还昏迷了这么久。
“你是......？”大祭司看着这个妇人，有些疑惑。
他并不认识她。
“我是喀塔尔城主府的侍女。”妇人微微点头。
大祭司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像春风一样温暖，这与他们草原上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很多时候，草原上的女人都是像刀子一样硬，皮肤也很松弛，声音也很粗放。
“这里是喀塔尔城？”大祭司想到了那天的那个带着一队人马进了隔壁救过他们一次的年轻人。
“是的。”妇人点头说。
大祭司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只是无力的双臂并不能支撑他从本就柔软的地方坐起来，最后还是那名妇人侍女将他搀扶起的。
真香，大祭司想，在草原上可没有这种香味，女人们都饱经干硬的冷风摧残，个个的身体都像是男人一样粗糙，猎狼放牧一样都少不了，而且还要不停地生孩子，哪里有一点香气？
可能最多只有一些奶香气，是他们喂养自己孩子时留下的气味。
“谢谢。”大祭司感谢之后就推开那名侍女，向门外走去。
“这就是内陆吗？”大祭司眼角含泪，声音颤抖，连手都不受控制剧烈颤抖。
他现在站在很高的地方，好他不知道是哪里，反正很高，正因为高，所以可以看清很多的东西。
纵横交错的街道，一排排一座座的房子——那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房子，比草原上用黄泥堆起来的东西相比，那简直就应该是神才有资格住的地方。
街上有很多的人，密密麻麻的，站在高处看，人头像蚂蚁一般熙攘。
这是内陆啊！
大祭司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祖祖辈辈的梦想和他百余年的执著终于在今日成为现实！
“祖辈啊，这是内陆啊！”大祭司向着天空喊着。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看着那名被吓得不轻的侍女说道：“我的孩子们呢？”
“您的孩子？”侍女一头雾水，然后想起应该是被救回来的那群人，“他们在别处修养，因为见老先生您的年纪太大了，所以需要一个更安静的地方，于是把您安排在这里。”
“可否带我去见他们？”大祭司已经急不可耐，他想赶快去与孩子们团聚、欢庆。
“现在的话......恐怕不行。”侍女面露难色，“他们好像还在昏迷当中。”
“这么一大群年轻人，比我这个老头子醒得还慢？”大祭司想着，却也没有追问，联想起那日神所说的话，恐怕是有什么新的东西从他们的身体里出来，他有一种预感，当这些年轻人醒来的时候，会变得比以前大不相同了。
“老先生，你醒了？”一道声音夹带着惊喜，传了过来。
“啊？”大祭司觉得这声音好生耳熟，转头一看竟是那日救他一命的年轻人，赶紧行礼说，“谢小兄弟救命之恩。”
“老先生说得哪里话，老先生与族人在戈壁中遭了难，我若是没见到也就罢了，这既然见到了，又哪里有视若无睹的道理？”年轻人赶紧扶起大祭司，这样大年纪的老人的一拜他可承受不起了。
“你是我们整个草原的恩人啊！”大祭司激动地热泪盈眶，本身到达了内陆这件事已经让他的情绪十分动荡，如今又遇上了连救他和草原族人两命的年轻人，怎能不情绪激荡，热泪盈眶？
“恩人不恩人的另说，您这大礼，晚辈是万万不能受的。”年轻人说。
“不能受？怎么不能受？受着！”大祭司正色说道。
“万万不可啊！”年轻人面色尴尬，“于情于理人命关天，救人一命可算是天大的福报，您这一拜下去，我的福报可就没了！”年轻人笑着说。。
“啊？”大祭司一愣，转而笑了起来，“好好好，不拜了，给你留着福报，哈哈哈。”
年轻人也跟着笑起来。
“我的那些族人们，可都还好吗？”笑了半晌，大祭司回神说道。
“都很好。”年轻人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只剩下一百人不到了。”年轻人说，“死了太多人了，我和我的部下们在那么多人里翻出了这不到一百的活人，其他的都死了。”他的眼神暗淡，不敢看面前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却总觉得心里很难受。
“具体的数字呢？九十，还是八十？”大祭司叹了一口气，虽说早有了个心理准备，但真正听见这个消息之后，还是十分心痛。
“六十七。”年轻人说出一个数字。
大祭司的心脏陡然抽搐了一下，眼前一黑，捂着胸口差点倒下去，好在有城墙扶着，才堪堪站稳了。
“六十七啊，不少了，不少了。”大祭司口中念叨着，只是眼睛里却有许多的悲伤流出来。
“老先生您要节哀，千万不能再动了什么不好的念头，您的族人们定不希望您再有什么三长两短了啊！”年轻人轻轻地拍打着大祭司的胸口，让他顺顺气，可千万别被一股於气堵了胸口。
“我心里有数。”大祭司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手，表示自己没事了，“虽说早有了个心理准备，但这一下子还是挺难接受。”他苦笑着。
他也只能苦笑着，他没有任何办法，总不能让死人复生，也总不能把那个有眼无珠的神叫出来打一顿让他把草原的子民们复活。
他们本就是神要死的，所以他们一定会死。
“节哀。”年轻人叹了一口气，却不知说什么好了。
大祭司点着头，却连说话都觉得疲惫了。
“我再去躺会吧。”他起身向屋内走去。
侍女看见赶忙上前去扶，却被世子眼神止住。
“这里交给我，你去给老先生端碗鸡汤来吧。”年轻人语气和善，却有一种毋庸置疑的感觉。
“是。”
......
“年轻人，你是这座喀塔尔城的......儿子？”大祭司不知道内陆的称呼都是什么样的，在他们草原就是称呼某人为谁谁家的儿子，熟悉之后就直呼其名了。
“喀塔尔城的城主是我的父亲。”年轻人点了点头。
“能教出你这样的儿子，想必城主也是个大好人吧！”大祭司由衷说道。
“我的父亲......无论在别人那里如何，在我这里他永远都是英雄。”年轻人笑着，看着大祭司的眼睛。
大祭司也同样看着这年轻人的眼睛，他在其中看到了光，看到了崇拜，就像他们草原上的人对于神。
“若是你这样的孩子可以生在我们草原，那定是我们草原的幸事。”大祭司说道。
年轻人咧嘴一笑，转而问道：“听说在草原上有很肥沃的草，很多的羊群、马群，但在我见了你们之后觉得，好像不是这样的？”
“肥沃？群？不不不，这些都没有。”大祭司苦笑着摇头。
“可是你们叫做草原，应该有很多很多的草？”年轻人问。
“草有，但是没有很多啊。”大祭司这样说道，他抬头看着门外的天空，“可能是因为只有草，所以只能叫做草原吧？”
“难道那里很贫瘠，连草都不多吗？”年轻人问。
“哪里的情况比你想象中的要恶劣很多，年轻人，不然我们也不会祖祖辈辈都想着跨越那道天堑来到这里。”大祭司说，“那里与其叫草原还不如叫冻土原，那里的草常年都是枯黄的，而且少到羊都吃不饱，所以在来的路上，它们饿死的饿死累死的累死了。”
年轻人眼睛黯淡了一瞬，似乎感同身受。
“不过好在你们总算是到了这里。”年轻人重新笑了起来，“到了这里，这里便是你们的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