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梢头，书房内格外亮堂，尚仲怀站在桌案旁一言不发。穆居甫坐在木椅上，手肘拄着案面，十指交错手背贴着前额，盯着桌案上平铺的密函，眉头久久不展，脸色说不上难看，也说不上好看，瞧不出在想些什么。
“急功近利，兵家大忌，仲怀啊，你说我是不是太心急了……”
时过半晌，穆居甫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低声叹了一句，似是询问，又似是自问。
“大人，事已至此，悔之已晚，还是早想应对之策吧……”
“对策？难呐！”
穆居甫闻言摇头一笑，挺起身子直了直腰，双臂枕在脑后一仰，整个人靠在了椅背上。
“小红衣我倒是不甚担心，即便那些仿制的霹雳弩落在她手上，无非也就是费些唾沫编点儿瞎话罢了……”
“大人是担心……”
尚仲怀身为幕僚，跟在穆居甫身边多年，绝非是尸位素餐之辈，不等穆居甫将话说完他便心领神会了。
“嗯，秦家灭门后，咱这位陛下便在女峨山建了嫦睐宫专心修道，深居简出不理朝政，大小事务都交予了殿下打理，可那一纸诏书迟迟不下，纵使大权在手，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小红衣这次来北境，神不知鬼不觉，连殿下也是才得到消息传书信过来，说是领了陛下口谕来剿除匪患的，南疆百泽川到我这函青关，何止万万里啊，你说陛下舍近求远，是不是另有深意啊……”
穆居甫自阵前小卒一步步爬到了戍关之将，可不是个只知陷阵杀敌的莽夫，看似戍守函青关将朝堂熙攘置身事外，实则风吹草动了然于心。
“算了，陛下的心思暂且不去猜了，眼下还是想着怎么将小红衣应付过去吧，我这个侄女啊，也不是省油的灯。”
“大人有对策了？”
穆居甫闻言不答，只笑呵呵看着尚仲怀，其意尚仲怀心里明白，穆居甫是想先听听他的对策。
“既然如此，那仲怀愚见就请大人过耳了，常言言多必漏，那红雀将军不问便罢，若她问起，大人一问三不知就好，不过治军不严的罪名，大人是跑不了了。”
“你我倒是想到一处了，这罪名跑不了就跑不了呗，一旨罪召，几句苛责规劝之言，再罚上个把月的俸禄罢了，如今大魏良将不少，良帅却屈指可数，霹雳弩之事虽然不小，不过也不至于因此罢免了我这戍关之将。”
穆居甫听过尚仲怀之言，颇为满意，揽小责以掩大过，此时当是最为妥当。
“禀穆将军，南门外来了五骑，领头的是一年轻女将，赤甲红袍，自报沐红衣，请将军移步。”
穆居甫与尚仲怀话音方落，屋外便传来兵将声音，函青关乃北境重地，穆居甫有令在先，入关者须得他亲自查验后才可放进关内，是以戍门将士虽知红雀将军之名，却不敢私放她入关。
“来的还真是时候。”
穆尚二人对视一眼，其意不言而喻。
“派人去招呼各偏将副将，随我出关迎接。”
“遵命！”
…………
约莫着过了两三盏茶的功夫，穆居甫带着手下一众将领到了南门，健步登上城墙，头探出墙垛下望，入眼便是沐红衣一身醒目的赤甲红袍，忙吩咐戍门兵卒打开城关大门。
“哈哈哈，一听他们说赤甲红袍，我就知道是你这只小麻雀来了，也不说提前给叔父来个信，你这都到城门下了我才知道，若是传到文植兄的耳朵里，怕是要怪我这个做叔叔的招待不周了。”
穆居甫吩咐过后，急步下了城墙，走在一众兵将之前，笑着迎向翻身下马的沐红衣，一脸亲切慈祥，仿若沐红衣是他疼爱的小辈一般。
若是就人而言，穆居甫颇欣赏自己这位侄女，文韬武略无所不精，陷阵杀敌远胜须眉，自己这做叔父的也引以为傲，但人归人，事是事，不能混为一谈，单就事论事，不说是句口头上的叔父，便是有血缘之亲，他也不得不在心上算计了。
“见过叔父，红衣身披甲胄不能全礼，还望叔父莫怪。”
沐红衣抱拳执礼，笑意盈盈，若非是有甲胄在身，加之身旁那杆扎在地上的长槊迸着寒光，旁人瞧来，定会误以为是个乖巧的大家闺秀。
“好啦好啦，我与文植兄情如莫逆，咱叔侄两个就别在这里假客套了，你这来得急，我也没法子提前给你备下宴席，不过接风洗尘是应该的，先随叔叔回府上，也等不上多少工夫。”
说着，穆居甫在沐红衣肩上拍了拍，想替她拿起扎在地上的长槊，引她进城，却不想被沐红衣悄悄挡下。
“怎么？你这小麻雀翅膀硬了？还是见叔叔年纪大了就瞧不起我了？你这杆重槊我还拿的动！”
穆居甫见沐红衣挡在身前，说笑着板起了脸，佯装出一丝愠色，格开沐红衣的手臂，一把握在槊杆之上。
“这……”
穆居甫握在槊杆上，还不等将槊提起，顿时面色一变。他身为函青关的戍关大将，武器兵刃自是不会少摸，马槊亦不再少数。
可方一握在沐红衣这杆大槊的槊杆之上，穆居甫便知这槊杆绝非是以韧木主干做篾胶合而成，定睛一看，不由深深吸了一口冷气，这槊杆非为木制，竟是铁铸而成！
“这槊，用了几年了……”
“有两年了，原来的槊杆坏了，索性就换了个结实的。”
穆居甫是明白人，瞧出了名堂后，见槊杆上有不少刀斧磕碰留下的浅痕，想来随沐红衣征战沙场已有些时日了，仰首望了望这丈八的长槊，手一撒，直摇头道“老了老了”。
“这铁杆不如木杆来的有韧性，用的还顺手吧？”
“不妨事，槊杆是精铁打成的百炼钢，千锤百炼倒是还有些韧性，虽然与木杆还有些差别，可用着用着也就习惯了。”
穆居甫闻言抓向沐红衣的小臂，沐红衣本能便想躲开，可转眼猜出了穆居甫的母的，不躲不避，任他抓着手腕翻至眼前。
“吃了不少苦头吧！”
穆居甫嗓子忽地沙哑了几分，按着寻常这般年纪的女子，眼前理应是一只芊芊素手，指如青葱，肤若凝脂，可沐红衣的这只手，五指却粗壮如柴枝，掌内无一处不有厚茧，虎口更是经年累月磨得不成样子，便是进山劈柴担卖得老翁，也不过如此。
“叔父言重了，既然身为大魏将领，便也谈不上苦不苦了。”
“说得好！有你这红雀将军在，实乃秦家之幸，大魏之福！”
穆居甫此言确实是发自肺腑，抛却那些背地里的熙熙攘攘，他这个未及桃李的侄女，真是叫天下男儿汗颜啊！
“叔父谬赞了，比起叔父和卫山河将军，红衣还差得远呢……”
“咱叔侄难得见上一面，休要提那个疯子，走，随叔父回府里，等着给你接风洗尘！”
穆居甫似是对卫山河之名颇为忌惮，眼神一变，不过转瞬便也恢复了，一摆手，便招呼着手下过来，引沐红衣这五骑入城。
“给红衣接风洗尘的事，缓上一时三刻也无所谓，倒是此番到函青关来，红衣既然身为晚辈，又怎么能空着手，带了些薄礼，想来叔父应该会喜欢，还请笑纳红衣一番心意。”
“哦？红衣你这一说，我倒真是迫不及待要看看了，莫不是将文植兄的‘求今朝’给叔父带来了？若真如此那可是份大礼啊，想我厚着脸皮求了他这些年，也没见他托人寄来一杯半盏啊！”
穆居甫心底一声冷哼，心知肚明这是敲山震虎，面上却是滴水不漏，先是一喜，之后便满是追思沉醉之色。
沐红衣尽数收于眼底，仍是盈盈笑意，也不言语，侧身抬手，引着穆居甫移步到身后几匹战马周围。
“这是……霹雳弩？”
“不对，是仿制的。”
穆居甫自是知晓礼为何物，离着战马尚还有十来步，脚下步子忽地一顿，眉头陡然皱了起来，语气似是怀疑，又似是错愕，随即面上喜色消失不见，阴沉地险要滴出水来，猛地快上了几步，移至战马前装模作样细细打量起来。
“这些大弩除了弩机上没有玄武旗的标志，其余并无二致，不知侄女从何而得？”
“穆叔父确认这些大弩是仿霹雳弩制造的？”
穆居甫装模作样细细检查过大弩后，转头问向沐红衣，面色凝重，不怒自威，颇有几分威严。
“那当然！大魏军中百人换一弩的说法侄女你也不是没听说过，这霹雳弩整个大魏只有我玄武旗制用，是我函青关的镇关之宝，我过手不下万把，还能认错了不成！”
“霹雳弩构造复杂，臂、弓、机皆独一无二，分造后由关内制弩师组接而成，三十九道工序，天下只此一家，外人想仿也仿不来，如今霹雳弩流出函青关，这可不是小事，若是制造之法泄露到了戎奴族，那后果不堪设想，丫头你快告诉我这些弩是从何得来的！”
穆居甫神色急切，忙拉起了沐红衣的小臂将她拽到一旁，为显心急，手上故意加了几分力道。
沐红衣本也不打算隐瞒，挣开穆居甫抓着小臂的双手后，便将勺子坳之事和盘托出，既不添油加醋，也不妄加判断，就一五一十讲了出来说与穆居甫听。
“来人！去他娘的通知冯日浑，叫那小子在军械库给我等着！”
待沐红衣言罢，穆居甫面上阴沉不定，胸膛起伏似是在强压着怒火，可忍了不过几息的功夫，便咬牙切齿转身吼了一声。
“还他娘的站着干什么！快去！”
随穆居甫而来的一众人被这一嗓子吼得云里雾里，面面相觑不知冯日浑是犯了何事，引得穆居甫动了这么大的肝火，一时竟都楞在原地迈不动步，待穆居甫又吼了一声，方回过神来，赶忙吩咐随行兵士。
“唉，真是让侄女看笑话了，你看我这做叔叔的，唉……”
穆居甫似乎忽地想起沐红衣还在身旁，自知失态，一巴掌拍在额头上，长叹了一口气，面上满是歉意，又佯装出气结模样，恨恨地摇了摇头。
“兹事体大，想必叔父有的忙了，就不必顾虑红衣了。”
“事有轻重缓急，叔叔这就不多陪了……”
穆居甫缓缓点了点头，又在沐红衣肩头拍了两下以表歉意，招呼来几个兵士要他们引沐红衣入城回府后，也不再耽搁，先一步离去，带着一众偏将副将匆匆进了函青关。
“沐将军，随我们几个入城吧！”
有穆居甫的吩咐，守卫哪还敢怠慢，说罢便欲替沐红衣牵马，却不料这红马烈得狠，方一接近，还不等牵起缰绳，便嘶鸣着高扬双蹄朝他踏了过去，亏得沐红衣眼疾手快，一把拽住这兵士手臂将他扯开，免得伤在这红马蹄下。
“谢将军，谢将军，谢将军……”
这守卫被沐红衣扯倒在地，灰头土脸好不狼狈，知是沐红衣好心救他，哪还顾得出了丑，忙磕头道谢。
“是我疏忽了，忘了我这‘火麒麟’旁人碰不得，错在我，与你无干，快起来吧！”
兵士闻言赶忙起身，见沐红衣已翻身上了马，稳如磐石，长槊也不知何时被她提在了手上，配上一身红袍赤甲，宛若凰鸟现世，正浴火重生。
“前面引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