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大门口对面的停车道。

车窗未全关，坐在车里的刘爱莲有些心不在焉地望着自己的腿面，或者说，她是在望着从文，因为从文已经侧躺在她的腿面上睡着了，所以她便用右手的拇指轻轻抚顺从文的鬓际。

李传红在带着二大爷走下侧楼楼梯的时候抬头一望外面便停下，他能够远远地看到刘爱莲那里的情况，而刘爱莲也心有灵犀得转头看了过来。

四目一触，李传红略有沉默，随后便难掩忧愁地挠了挠头，这才在略显苦恼地咂咂嘴之后带着没好气的二大爷一块儿走出去……

……

邱广福以前是村里的药郎中，他除了卖药之外还会给人治疗一些类如感冒、发烧、腹泻等常见的小病，不过等到社区卫生室成立以后他便弃私从公了。

罗素娟以前是位乡村教师，可随着愿意在家里上学的孩子越来越少，不少乡校也随之停办，于是像罗素娟这样的村校教师便转去了街道学校。

是如今，夫妻二人早退休，再加上当年邱雪的事情耗尽了夫妻俩的积蓄，所以这一家多是依靠领着罗素娟的退休金作为收入保障，外加邱广福还会些编织竹具的手艺，所以每每逢集过会便会上街摆卖一些竹制品，虽然收入不多但勉强还有出有入，再加上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所以这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还不算清贫。

只不过这五六万……他们可能连一半也都拿不出来。因为他们能够开始省吃俭用存小钱的时候，秋雪愿已经三岁了。

……

初三，清晨。

李传红一大早就拎着礼包骑走了电瓶车，一路上逢人便相互问年打招呼，遇到多年未见的晚归之友也暂时停下来跟人笑谈一会儿。

当李传红来到杨楼的时候已经八点了，彼时，杨海华正笑呵呵的在房檐下逗鸟观笼，直等到李传红把车停到家门口再拎包儿进来的时候他才悠悠一笑招呼人进来，不过他并没有转头去看李传红，看来是早就知道来人是谁。

二人在鸟笼旁边小留了一会儿，李传红一直含笑静候着杨海华将手中剩下的一丁点鸟食儿掰完喂尽，杨海华则在事后悠悠一笑便招呼李传红进了堂屋。

杨海华如今已经68岁，不过身体倒是健朗的很。

想当年，这家伙儿51岁的时候便提前退休，更是一把挑子撂给李传红就直接跑去外地找儿女享清福去了，而且动不动就是好几年才回来一趟，所以李传红想找这厮取个上门经也是比较不容易。

李传红是个懒得拐弯抹角大磨叽的人，而杨海华自然也知道李传红这个鸟货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儿，所以这热茶倒好一坐下，两个家伙儿就直接开门见山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两人同时开口冲了话头子，所以二人又“你嫌弃我、我嗔怪你，你既吐槽我、我便回怼你”了好一会儿才暂时罢休喝口茶。

李传红喝完一口热茶不放被，在缄默一时之后便将邱雪愿的情况给杨海华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包括邱广福夫妻俩虽然未说但切实存在的难处或窘境。

杨海华沉默良久，随后才微微摇头地端起茶杯喝上一口热茶润口。但在此之后，杨海华倒是先嗔怪了一道子李传红多管闲事操不完的心，随后才开始跟李传红就事论事……

……

年初四，还一大清早的时候各个村子里的大喇叭就开始广播通知了。

彼时，大大小小十一村都设立了一处简便的募捐站，也是大喇叭通知大家到来的地方。

一张桌子便是台，一个纸箱裁剪几下便成了捐款箱。虽然没有挂横幅，但各村都有各村的包村干部主持宣讲，而且下面还有一众包村干事负责协助，所以事情也蛮是让人信服。

村室成员带头捐款，统一捐助1000，包村干事随后作表率，多则500少则200。

实际上，村委班子在昨天开会的时候立有决定：除了村委班子的正式成员限定捐助1000元之外，在职成员和包村干事不作强求，想捐多少捐多少。

不过就连被个别人私议着的环卫们都捐了200元，更遑论其他成员呢？

对于以上看到的这些，不少年轻小伙子一等一“鞥”就掏出钱包上去打头阵。

不得不说这些个个都是好赌好玩鬼的年轻小伙子，无论是昨天赢的本钱还是今天备的赌资，就连个别昨天输光了荷包今天还没来得及倒账的家伙儿也跟同龄好友借支个三五百元投助了进去，而面对列位干部和干事的感谢，他们也只是摆手嗔怪了一道子便又成群结队地溜过去凑牌场了。

善心的村民也逐一上台捐款，无论是豪气的有钱人还是家境条件不多好的老人家，上台一趟多少也是个心意。

但也不是每个人都捐，亦不是每家每户都有人过来，但饶是如此，这些善款箱里的爱心也慢慢充斥了起来。

等到筹款结束后，各村的广播站一连感谢了十五分钟之后才跟大伙儿献上祝福再次拜晚年。

至于这些筹集来的善款，最后都被各位村室成员送到了李传红的家里进行统一清点。

南邱庄家家户户都有捐，但是南邱庄本来就不大，而且老人和孩子们的手里也只能拿出不多的零钱，这箱子里莫说百元的钞票看不到多少，五十的也都不够多。最后这一箱清点下来，总共2508块。

小李庄人少户少，村里能称为有钱人的家庭更是没有，最后这一箱清点下来，总共2946块。

小刘庄同样户不多，而且发生在南邱庄的事情更是不太被村民在意和关心，所以大崔子在重点完这一箱善款之后才会满脸阴沉不说话，因为自己手里的几把票子加在一起都还不到1200，而且其中还有五百是他自己的数儿。

良子负责的钟庄也不大，不过庄里有几位还算有钱的人家，所以最后这小半箱清点下来，总共4250块。

文斌负责的杨楼收获也还算不错，总共数出来3620块。

学武负责的赵庄不太好，毕竟他不是赵庄的本庄人，而且赵庄和南邱庄离得老远，所以最后这一把票子就只有1579.5元。

小刘负责的大刘庄本来没有多少人捐款，若非是最后老高老师拄着拐棍过来而且先作表率后训人，最后这半箱子的钱能数出个5006才信邪了。

大进庄户多人多，家庭条件比较好的人家也不少，但是任凭梁建设、大林子、强军和三胖子这几个家伙儿怎么掰扯也收效不多，甚至有大半个庄子的人都没有过去，所以最后这半箱的零钱数出来之后总共才有2027.8元。

长征在林院的募捐站等了快一个小时都没有多少收获，所以这家伙儿便直接拎着箱子闯进了牌场，可谓是阴阳怪气手一伸，箱子一放怎么看。若是多少给点儿想打发？那是笑骂之后抢走仨。

如此之下，长征这边的收获也还算不少，最后总共清点出4201块。

进东在高大庄还算有些号召力，虽然到场之人出资不多，但来的人不少，所以最后这大半箱的花花绿绿总共清点出了5133.5元。

王国梁在大王庄是个有威望的“赖货”，所以从大家伙儿的身上嗤笑嗔怪出了整整7000块，当然也是没少受到大家伙儿的笑骂和肢体架势上的吓唬。当然，这其中还有一千块是王国梁的妻子趁王国梁跟人拌嘴的时候悄悄塞进去的。

39471.80元。

这是整个王庄村委会的善心，但望着桌上这一沓沓面额不同的钱摞子……众人无不沉默或摇头，只是没有人把话说出来。

李传红在桌前默默伫立了良久，随后便直接开始拿钱往公文包里装，而且间中便向大伙儿言明辛苦并道谢，事后只是简单招呼一声便拿着公文包走向了停在灶屋转角处的小车。

众人一直目送李传红离去，直到那小半个露出墙角的车头在产生振动和前移之后倒出视线，直到汽车的嗡鸣声远远的离开……

直到这时候，聚在堂屋里的众人才在面面相觑下无奈摇头或沉默……

……

李传红并未直接把钱送去医院，而是去银行把这笔钱存进了自己的户头里，然后又从户头里提了4万的整钱出来，这才拿着扎好的钱袋子赶去县医院。

事实上，虽然医生没有跟邱广福夫妻俩说破孩子的病情，但邱广福好歹是个懂药理的人，而且邱雪愿从下到大都没有被磕到碰到过，他自然是不会相信孩子脑袋里面会有什么淤血存在，只是最后他虽然去找医生问了个明白但却没有跟自己老伴儿说出来。不过罗素娟也隐约猜到了一些，只是她没有主动去问罢了。

当李传红带着公文包来到病房的时候，主治医生正在给邱雪愿检查病征，所以李传红只跟二老相互点头一示便走到旁边暂作等候。

邱雪愿早就恢复清醒，但面色更比日前苍白和虚弱，而且目里的神光也不比常人明亮，精神状态看上去也是有些萎靡不振和小恍惚。

李传红略有沉默，随后便转头望向了邱广福且一直望着对方，直到邱广福在后知后觉之后看向李传红的时候，李传红才朝门外一侧脑袋示意邱广福跟自己去外面。

邱广福略有一默，随后又转头长望了一眼邱雪愿才微微一笑，事后又向李传红点头微笑。

李传红微微一笑，随后便直接转身去向了外面。

邱广福莫名摇头，随后便跟老伴儿知会了一声，但见老伴儿点头后他便跟着李传红去了外面。

罗素娟缄默颇深，不过她并没有去看那边，却是因为邱雪愿对自己温婉一笑而暖化了慈颜。

彼时，病房外。

李传红一直将邱广福带到楼梯口才停下来，随后便直接打开公文包将里面装着善款的纸质文件袋拿出来递给邱广福。

邱广福是下意识地伸手接住文件袋，可这沉甸甸的份量却让他更加怔愣。

李传红没有多说什么，只说明这是整个村委下面所有村民的心意，又表明每家每户都没有出几个钱，所以万不能推却。而且话一说完，李传红也不等邱广福反应过来便硬架着对方回向了病房，最后还硬是把突然情急起来的邱广福给推进了病房，更是一旦拉上房门之后就掉头离开了这里。

等邱广福又惊又怒地拉开房门闯出来的时候，李传红早就消失了。

邱广福好一番情急四望，但在找不到李传红之下他便直接跑去了电梯间，他以为李传红应该会坐电梯离开，毕竟这里的楼层可不低，然而李传红偏偏就没有走电梯，而是躲进了楼梯间。

当邱广福搡扶着人群去急急巡视这三个同时上下进出人的电梯的时候，在楼梯间里靠墙而站的李传红却在用左手捂着眼睛忍心酸。

可时不待我，所以李传红只能抽噎下酸楚便抹着湿泪下了楼梯，可谓急急匆匆不愿耽，所以邱广福便来晚了一步，即便他扶着楼梯的扶手往下张望也没有找到李传红的身影，因为李传红在下了两层楼梯之后就直接出了楼梯间转而绕行向了位于楼层另一头的小货梯……

……

当日，黄昏时正好时。

刘爱莲正在灶屋里面炒菜，可她没由来得看向外面的那一眼却让自己在沉默之后又摇头。

今日是二大爷在烧锅，但二大爷在看到刘爱莲的反应之后也沉默了下来。

彼时，从文正在堂屋里面看电视，笑呵呵的浑然不在意自己身后的室外。

院里，餐桌处。

李传红一个人坐在南边喝闷酒，但桌上的这几盘凉菜和热菜他却没有动。

过了多少年了，李传红一家还是习惯也喜欢在空院里吃饭。真要算起来，这是从李传红老太那一辈就开始传下来的习惯了，只要不是打雷下雨刮大风便日常皆如是，便是今年的那一场小雪也作了美景。

但如今，李传红不是在追忆这些美好的过往，而是在忧愁邱雪愿的事情。

村里募集的善款总共才四万，虽然当日医生说整体下来差不多需要五六万，但这术前术后保不齐便有临时增设进来的开销，再等到后期的康复和理疗，五六万都不一定够，更何况眼下才募集了四万呢？

念及此处，李传红便禁不住心烦得仰头喝掉了酒杯里剩下的半杯酒，更是一旦放下空杯便开始拿瓶倒酒……

不多时，二大爷先行罢添了柴火，刘爱莲稍后一步便将热菜出锅，等到刘爱莲把菜上桌的时候，转去洗手的二大爷也扬声将屋里的从文喊了出来。

稍片刻，一家四口全落座。

虽然饭局一开始的时候氛围有些闷，不过吃着吃着、喝着喝着就慢慢轻松了起来，但李传红却在放下酒杯后突然沉默，乃至于让这一家人全都看向了自己。

李传红沉默之后又缄默，好不容易偷瞄了对面的刘爱莲一眼后却欲言又止。

二大爷实在是看不下去，于是便干咧着大嘴拍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正是在把双手都放到台面上之后还指使着李传红让其开腔儿。

李传红略有沉默，随后便塌囊着个老脸嘟囔了起来，意指担心那边儿钱不够，随后抬头一看爱人就收口，这什么意思是个人都能猜到：摆明的想要伸手要钱。

这一下倒好，李传红是嘟囔着老脸没有去看刘爱莲了，但二大爷和从文却是看过去了。

刘爱莲沉默一时，随后便微微摇头动筷子：“存折里面都是留着供孩子上大学的钱，你一毛钱也都别想动。”

话语说到这里，刘爱莲又禁不住深深摇头：“年前取的钱都是过年应支用的，都拿出来年都不用过了。”

此言一出，二大爷顿时哑口无言，李传红顿时一脸憋屈，但从文却在没啥表情地挠了挠太阳穴之后嘴角一牵，随后埋头就往嘴里扒菜吃：“未来的事，比不上眼前的命。”

此言一出，全家沉默……

饭罢后，东间里。

坐在床头的刘爱莲默默地看了一眼手里的存折，随后便将皮包里的新票子拿出来开数。

李传红讪笑连连地站在床边搓着双手赔笑，更是一旦盯到刘爱莲把钱点够数儿他就直接上手去接。

刘爱莲略有沉默，随后又不温不火地斜瞥着皮笑肉不笑的李传红望了一长眼，这才没好气得把两万块钱用力地拍放李传红的手里。

李传红嘿嘿一笑便跟老婆大人慌忙点头哈腰道上谢，更是一旦得到驱逐就马上掉头溜出了东间，就这还不忘在关上房门的时候笑呵呵地跟屋儿里的老婆大人招手儿道别呢，那当然是惹得刘爱莲没好气得别着脑袋看别地儿。

李传红虽然在关上房门的时候笑得没皮没脸，但在走向堂屋门口的时候便慢慢失去了笑脸，尤其是在走出门口之后便沉默作停。

“……”李传红默默地望着手里的两万块钱，在稍作缄默之后只牙一咬、心一横便赶去外面开车了。

是夜，李传红又带着礼品敲开了刘康华家的大门，不过当时开门的人是刘康华的妻子张翠芝，所以李传红才会从敲门时的局促变成见面后的尴尬。

虽然张翠芝比较健谈而且待人客气，但就是这样才让李传红更不好意思，不过李传红也没有在客厅等候多久刘康华就穿着浴袍从卫生间里出来“解围”了。

等到双方都坐定之后，李传红本想“借一步说话”但却有些不太好开口，刘康华夫妻俩自然是一眼就看出来这个意思，所以二人便相互使换了一个眼色，随后张翠芝只跟李传红客气招呼了一句便起身回了房间。

李传红一直目送着张翠芝回到房间关上门才如释重负松大气，以至于让刘康华看得没好气地翻了个大白眼儿。

事后，李传红便将邱雪愿的事情包括村民募捐的情况都跟刘康华简述了一遍，随后又把自己的看法和考虑大致阐述了一遍，这才张口跟刘康华提借钱的事儿。

刘康华本就听得认真也把事情听了个明白，如今终于等到李传红张开尊口他自然是悠悠一笑，却是不说其它而是直接问李传红需要多少。

李传红有所沉思，但最后心念一定便直接开口：“两万！两万就行，算我跟你借的，以后铁定还！”

李康华无奈摇头，随后只让李传红坐着等一会儿便起身回了房间。

李传红一直目送着李康华回到房间才撤回目光，但他坐在这里干着急，所以便掏出香烟点了上一根急心抽。

不过后来他一转头就正好瞥见玻璃桌的下层放有不少的收据、文件夹和一沓空白的复印纸，所以他便直接把烟叼在嘴里并动手从外套的内袋里拿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签字笔，事后一旦拿来白纸就开始趴在玻璃桌上写东西。

等刘康华拿着纸质文件袋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李传红一抬头就看中了对方手里拿着的文件袋，自然也能看清楚文件袋的内里分明装着两沓钞票。

于此当下，李传红便直接起身迎了过去，不过张翠芝也随后便从房间里跟了出来。

李传红义不容辞地跟二人道谢，非但拍着胸口跟二人做保证，还一把欠条硬塞给刘康华就急匆匆地摆着手逃出了家门，不过这家伙儿在关上房门的时候倒是轻慢还不忘跟人留招呼。

“……”刘康华和张翠芝怔怔地望着自家的房门，但如今人走茶凉冷风嗖嗖起，所以二人最后也只能相视苦笑。

但当张翠芝还在苦笑摇头的时候，刘康华却突然就动手撕掉了自己手里的欠条。

张翠芝略有一怔，随后便耐人寻味地看向了刘康华的大方脸：“怎么的？”

“唪。”刘康华微微一笑，随后又怅然一叹，这才双手插兜儿地说道：“人家帮忙还少么。——这整天忙里忙外的，还帮忙联系肉铺笼大客，你上哪找这样的人。”

张翠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儿，随后掉头就往房间走：“你跟他结婚算了。”

但听这话，刘康华顿时便翻了个更大的白眼儿……

……

邱雪愿的手术很成功，虽然整个手术过程用了很长的时间，但再久的等待也是值得的。

当主刀医师和主治医师出来通知家属的时候，邱广福和罗素娟是心悬一线手都颤，不过一旦听到“手术很成功”，二老顿时便大喜过望更是一个劲儿地向医生鞠躬答谢了三次，事后更是突然就转身向搀扶着自己的李传红行之跪谢。

李传红哪敢受此大礼？但不等他惶恐急切地将二位完全搀扶起来，他裤兜儿里的手机又开始作弄幺蛾子了……

于是乎，电话一通就咧嘴，随后只挥手留下一句招呼就接着电话跑走了……

夫妻俩愣愣难回神，主刀医师和主治医师则是满目无奈深摇头，随后便慌忙招呼二老进去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