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早八点。
李传红一家在吃罢早饭之后就开始大包小包地往车上拎东西，这回连二大爷也跟着一块儿上车出发了，而且二大爷还嘚嘚瑟瑟的占据了副驾驶，那是相当的得意更是看哪哪新奇，直把李传红看得问得一脸嫌弃撇大嘴。不过坐在后排的刘爱莲只是悠悠笑摇头，而从文之所以无奈摇头则是因为从后视镜里看到了李传红的怪嘴脸。
李传红一家早就安排好了：今天先去大姑家里走一趟，等在大姑家里吃过午饭之后再去二姑那里吃晚饭。明天早上再去三姑家里吃午饭，随后先去孙小惠的娘家走一趟，下午再到刘爱莲的娘家去。
往年到了年初二的时候，都是传承一家去走一位姑家的亲戚，李万胜再带着二大爷去走第二位姑家的亲戚，李传红一家则去走第三位姑家的亲戚，而且三方每年换一巡，也是尽量把时间都安排在同一天，毕竟一部分在家时间比较紧张的老表和外亲莫说是等到初二初三了，甚至大年初一就开始过来拜年了。
李传红这一大家子“本宗”的亲戚不多，但是他们家的“门儿”大。
先不说李传红老太的姥娘舅那边跟这边有没有疏远，当年他们那一代一块儿来小李庄扎根落脚的人就有不少相互认了亲戚，再加上这一代代传下来的“过年的爹妈”和“过年的儿女”关系，所以李传红这一大家子要往来的亲戚关系也不少。
不过这“年新”的假期时间不富裕，所以每一年也没有几家人能够把自家的亲戚相互走全的，多数也都是数着来、轮着走。所以亲戚多的人家在时间的安排上就很是吃紧，而且还要留人在家里等着招呼过来拜年的亲友，实在有的忙。
不过大前年的时候，李传红这一大家子就跟亲门有商量：初一忙着家里的，初二先走最近的，等到初二之后有时间再过来。
所以李传红眼下才敢全家出动不留人，但世事无常更事与愿违，李传红是想去走亲，可这车子才刚刚开到南邱庄的主路上……
“哈哈哈……”
“嘻嘻，看我的看我的，会说话的娃娃哦。”
“哇——！”
“你那个有什么好看的，我的大熊猫还会跳舞呢！”
“快快快，让我们看看。”
“那你们往后面退开一点。”
一群七八岁的少男年女聚在路上欢闹咋呼个不停，尤其是最后这位小姑娘放在地上的这个一尺多高的大熊猫还真的会跳舞，当下便引起了这群孩子们的喝彩和起哄。
“呵呵……”李传红遥见趣幕便笑呵儿了起来，同时也将车速减慢了许多，不过他才刚刚一转眼便就此愣住：“呃。”
“干嘛。”二大爷一眼看到李传红的样子就眉头一挑，随后便顺着李传红的视线看了过去。
那个小女孩孤零零地站在墙角的前面，她抱着双手掩护着自己的胸口，虽然她跟路上的那群孩子同处一线，虽然她也满是好奇和期待，不过她 并没有选择凑过去观看，而那群孩子也没有心思回去关注她。而彼此之间这不到两米的地方，也正好是水泥路和红砖路的交界。
“呃。”二大爷在看到小女孩之后也是为之一怔，因为这个原本被墙角挡住的小女孩此时实在是太突出了。
只不过，不等他们的视线再往那里靠近一些，小女孩儿却在突然地虚晃了一下后……一头栽倒了地上。
但鉴于此，李传红顿时瞳孔一缩，二大爷也是目光一颤……
……
县医院，抢救室外的等候区。
“妈的……”李传红背负着双手在门前来回踱步，但他越是来回掉头就越是心烦意乱。
“行了行了！”二大爷背负着双手站在条椅旁边，李传红在那晃来晃去的走也是让他禁不住烦躁了起来。
而在这条椅上，还坐着一对老夫老妻。
“千万别出事啊，千万别有事啊……”老大娘祈祷一般呢喃着，她看起来神情木然更恍惚，已然将自己抓抱在一起的双手都搓攥出了湿汗，便是左手里抓着的丝帕也都湿痕严重。
“没事的，没事的，啊。”老大爷用左手轻轻拍了拍老伴儿的双手，此后便用左手捂住了老伴儿的双手，他本就用右手搂着老伴儿的肩头，如今便将对方轻轻搂进了自己的怀里，可在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却禁不住深深闭目仰面说：“没事的，没事的……”
大爷名叫邱广福，如今已经65岁了，他和老伴儿罗素娟一生无子，直到中年的时候才喜得一女。
然，世事无常，天人多变。
他们的女儿邱雪在大学毕业后跟同学去酒吧庆祝，但不知被谁人下药带走。等到她第二天惊醒之时，房间内就只剩下她和一位还在穿衣服的女校友罢了。
但这所谓之校友……冷嘲热讽之戏谑，倒推一把反唾骂，拿走衣物扬长去，只留凄惨照一人。
邱雪虽然性格文静和内向，但实则心性比较要强，所以即便是遭此惨痛她也没有跟二老说更不敢跟二老讲。再加上那个对她进行羞辱和戏谑的校友告诉她男方拍了她们的享受视频和照片，所以她也不敢报警，她想要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更不敢把这件事情说出去让人知道自己的不堪。只不过，这慢慢出现的孕症却把她吓坏了。
远在外地，孤身一人，生活所迫，就业压力，身体状况，噩梦缠身……种种来自社会和自身的压力给邱雪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精神恍惚，幻听幻见，应激反应……从压抑到抑郁，从抑郁到心理失常，若不是二老当年因为长时间接不到电话又打不通电话从而亲自跑过去找到邱雪，邱雪已然从阳台上跳下去了。
然，二老好不容才劝住了寻死寻活的邱雪，医生也鉴定邱雪已经精神稳定，可当这孩子生下来之后——在回到住处的当天夜里，邱雪就从自己房间的小阳台上跳了下去。
彼时，要不是被邱雪抛弃在床上的孩子突然放声大哭，邱广福二人也绝然不会冲进来……
当年事，谁人知。
邱广福一想到这里就禁不住悲从中来，即便是将眼睛闭得再深再紧也无法阻止泪水流出。
呼唔——抢救室的房门突然被医生打开。
于此当下，几人顿时身心一震更慌忙地转头看去。
“怎么样？！”李传红距离最近、来得最快也问得最急，随后二大爷也焦灼忧急地赶了过来：“没、没事吧？”
医生深深摇头，随后又深深一叹，但就是这一遭便让几人看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唪——”医生稍作闭目释闷气，随后便转头看向了还手着攥手坐在那边盼望着自己的邱广福两口子，但看到二人那心悬一线到甚至不敢呼吸的模样，尤其是在看到罗素娟那满目空洞却惶恐可见的神情之后，医生便不由沉默下来。
李传红龇着脸面用右手抓攥了一下左拳，随后又转头望了一眼那边的邱广福二人，这才把心一横得看向医生说道：“他们可能听不太懂，有什么问题跟我说就行。——我是他们村的书记。”
“啊，对！”二大爷一旦反应过来便慌忙点头，更是禁不住往前上了一步地切声补充道：“我们都是一个大村的，距离近的很，可以帮忙照应着。”
医生略有沉默，随后先是侧目扫了一眼那边的邱广福和罗素娟，这才转目看向李传红。
李传红轻轻点头示意，但医生却微微摇头，随后才直接跟李传红说道：“情况不算严重，但是大小是个病，但慢慢治疗。”
但听这话，邱广福两口子抓攥在一起的双手顿时为之一颤，不过随后二人便心石慢落敢松气了，尤其是邱广福还轻轻拍了拍老伴儿的手背作安慰。
医生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邱广福夫妇，随后便稍微侧着脑袋跟李传红低声说道：“丘脑后部有个肿瘤，虽然体积不大，但已经压迫到神经纤维了，不及时切除的话后患很大。”
实际上，李传红在听到“肿瘤”这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神色剧变得攥紧了双拳，不过随后他便咬住牙关阴沉下了老脸，如今一旦听完医生的简述，李传红也在略作缄默后出声追问：“能保守治疗么？”
医生略有一默，随后又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那边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往这边走的邱广福夫妇，这才加快语速地跟李传红说道：“我们需要内部研究、可能还需要申请专家过来会诊，最终方案出来的比较慢。”
时下，邱广福夫妇也来到了近前，当下二人便相互搀扶着向医生鞠躬道谢：“谢谢……”
“诶！”医生和李传红眼疾手快直接上手扶，二大爷也是慌忙赶过来托扶，但二老却能鞠多深躬多低：“谢谢，谢谢，谢谢……”
先是医生，再是李传红，随后二大爷，可谓一声更比一声痛，一道更比一道哽。
医生摇头暗叹，随后便欢笑了眼睛，乃语气轻松也好声好气地跟二老作解释：“没事，啊，就在这儿，耳朵上面这块头皮里面，有一小块淤血，这个要是散不开——，以后可能还会晕倒，但是好治，没有大问题，啊。”
夫妻二人当然是一听一点头、一点脑袋一回应，如今一旦听完更是慌忙鞠首道谢：“好，谢谢，谢谢谢谢……”
医生无奈摇头但却没有叹息出声也没有去扶二位，而是在深深挺胸地呼吸了一口浊气后让开后路请二位进去：“进去看看吧，但是进去不能哭，不能吵，别碰到了孩子身上的东西，啊。”
“好，谢谢。”二老慌忙点头道谢，随后又分别向李传红和二大爷鞠首道谢：“谢谢，谢谢。”
李传红微微一笑回敬，二大爷则是在无声怅叹之后闭目深摇头。
医生一直目送着邱广福夫妇走到病床那边才摇头一叹，随后便直接动手把门关上了。
李传红和二大爷自然知道所谓何事，当下稍微退让了一些。
“唪——”医生深深摇头释闷气，随后便朝着前方扬了扬头并率先走了过去：“过去说。”
“诶。”李传红和二大爷自然点头跟上，不过三人还未走出几步李传红便禁不住开口发问了：“这个、医生……”
“哎……”医生深深一叹，但却没有停下步子：“准备切除的话……五六万吧。”
“五六万？！”二大爷大为吃惊，但李传红只顾着跟紧医生问：“医保能报销多少？”
“儿童有儿童的适用比例。”医生微微摇头，随后又做了一句补充：“但是……得有。”
李传红一听这话就愣停了下来，后来也只是那么眼睁睁地望着二大爷紧跟着医生连连作追问。
彼时，急救室内。
望着昏睡在床的邱雪愿，罗素娟是痛不能够伸手摸，只能窝到老伴儿的怀里忍声哭……
然，坚强如邱广福——也是深深闭目早落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