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堆叠，乌黑一片，地上蜻蜓乱飞，不时从水洼处低掠而过。

沈飞卿忽道：“薛兄……”

薛染衣立即笑道：“沈兄放心，我今天没下过井。”

沈飞卿道：“多谢。咱们喝酒去。”

薛染衣也不问去哪，任由沈飞卿带路，自己紧跟着便是。途中倏然想起：“糟了！小妹还在家里等我，须得找个人去告会一声才行。”

这时沈飞卿却正好停了下来，手往旁边一指，说道：“此处瞧上去不错，咱们进去吧！”

薛染衣闻言，依指望去，果然是个富丽堂皇，气派非常的好地方，门前车水马龙，客来客往，显是生意旺盛。这家高高的牌匾上写着三个鎏金大字：春满楼。

两人甫一进门，便见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兽皮毯子，四周缀满明珠宝石，一旁有客人脱去靴子，向里走去。他们跟着照做，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到了厅堂，只见屋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身上暖洋洋的，说不出的惬意舒适，鼻子一嗅，能闻到数十种不同的香气。

楼上隐隐传来女子的娇笑声，但更显眼的还是大厅正中央：数十名身姿曼妙的美人正倾情演出，个个眼波荡漾，充满了勾魂夺魄的意味。四个角落里各摆了一盆血珊瑚，有近三四层楼高，外表晶莹剔透，如美人舒展腰肢，与厅内的莺歌燕舞极为相衬。

薛染衣不由呆住，悄悄去看沈飞卿时，见他也是踯躅当地，脸上罕见的露出惊容。

薛染衣皱眉低声道：“沈兄这是何意？原来你要请我喝的酒是花酒？”

沈飞卿也低声应道：“我本以为是栋寻常酒楼，却不曾料到里面竟是风月之地。”

两人一动不动，尴尬已极，早有伙计迎上来，问道：“二位爷，要大厅还是雅间？”

薛染衣仔细瞧看，这里共有四层：一楼并无桌椅，二三楼倒是围满了客人，至于第四层，似乎是一间间隔开来，黑漆漆的，从外面看不见里面，应当就是雅间了。

旁侧有一道红木阶梯螺旋而上，将四层楼台连起。但见彩灯悬挂满楼，琉璃折射之下更显缤纷艳丽，满堂耀然生光，直如人间仙境。

两人既已进来，不便退却，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了。

沈飞卿丢出一个钱袋，道：“最好的房间，最好的酒菜，不要来人打扰！”

伙计掂了掂份量，眉开眼笑，引两人上楼去了。途径二三楼的时候，薛染衣听着耳边的笙箫奏乐，暗中摇了摇头：“这些人快活是快活，等明皇找到借口攻来，可就惨啦！”

到了雅间，外面的声音忽然消失，终于不必再听那些男女调笑，薛染衣暗中呼了口气，又拉过伙计，吩咐他找人去雪阳居通知杨小妹，今夜自己晚些回去。

伙计关上门，两人落座，玉案上已排满了酒菜，精致雅丽，极富情调。

前后壁上烛火摇曳，暖炉里的熏香静静燃烧，闻起来颇为芬芳，宁神怡人。

右侧画壁则是一幅《秋山夜月图》，后面缀着一首香艳之作，名为《子夜四时歌》：“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最奇特的是，在这首诗下方，有人用墨笔注了两句：“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行文狂放，汪洋恣肆，落款是“独孤白”三个字。

沈飞卿举杯相邀，微笑道：“薛兄，请！”

两人各自饮下一杯，酒液入喉，清洌甘甜，并无辛辣之感，却又余味无穷，确是好酒。

沈飞卿又道：“能与薛兄较量，不枉我下山一场。”

薛染衣道：“可惜沈兄那一招‘星汉灿烂’，最后功亏一篑，否则你我胜负难说，不过，那是我的剑不行，可不是说我师父比你昆仑派的人差了。”

沈飞卿道：“还未请教，你师父是？”

其实武斗大会后，城中不少人都在打听薛染衣的身份来历，便是昆仑弟子之中也多有猜测，不过薛染衣日日去城主府学习灵术，找不到人，这些好事者又去问云飞扬，奈何云飞扬口风很紧，一点也不肯透露，众人只得作罢。

这倒不是云飞扬不想说，而是薛染衣不曾跟他提过自己的师门，自然无话可说。

薛染衣笑道：“教我那一剑的是大师父，二师父悄悄跟我说大师父是剑神，只不过大师父自己从来没这么说过，他老人家名叫李重光。”

按理说，弟子不该直呼师父名讳，但薛染衣嫌这些俗礼繁琐，认为心中尊敬便可。

沈飞卿闻言一怔，道：“剑神李重光？是我孤陋寡闻了。”

原来这位昆仑剑冠，也没听说过这号人物么？

这时，薛染衣又道：“沈兄你的昆仑剑诀也很高明啊。”

他这话是真心实意。他的獬豸角能破除虚妄，连真人魏原使用蜃珠加强后的幻术都能看破，却看不破沈飞卿归元境界时的剑招，足见昆仑剑诀的不凡。

沈飞卿忽道：“薛兄，我想和你订个约定。”

薛染衣奇道：“什么？”

沈飞卿道：“等我学全三大剑诀，你也体悟到了你师父的剑意，咱们再打一场怎么样？”

薛染衣笑道：“怎么？你不嫌我的剑不够纯了？”

沈飞卿淡淡道：“三十年后，只有你才会是我的对手！”

薛染衣忙道：“你这可错了，我师父还在呢。”

沈飞卿道：“以你师父的剑道造诣，只怕到时已经升仙了。”

薛染衣不由愣住，微微一笑，高兴道：“那就借你的吉言。好，我答应你了！”说完想起武渊让他转达的话语，又道：“对了，沈兄，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当下将大胤朝廷对五行道体的觊觎，以及九鼎会在沈飞卿回山途中设伏的猜测一并说出，至于与武渊相关的内容，全都略过不提。

沈飞卿听罢，正要说话，倏然双目一凝，真气念力一齐涌动，背后一道紫光掣电般飞出，“哗啦”破开水晶窗户，化作一道长虹向街外空中追去。

不久，紫光归来，化作紫薇剑，横在沈飞卿膝前，一滴血珠悄然滑落。

楼下已经惊动了巡逻的大风军士兵，薛染衣比沈飞卿稍慢一步，才察觉到窗外有人接近，想来是九鼎的探子，也不知死了没。

这时他举杯叹道：“前路风波险恶，沈兄多多保重！”

沈飞卿回敬一杯，微笑道：“薛兄也请爱惜己身，勿失三十年斗剑之约。”

此时，天空终于下起了雨。

以薛染衣的修为自然很快就察觉到雨水滴落的动静，他转向左侧的水晶窗，透过窗户朝外看去。大大小小的雨珠丝线般洒落，仿佛在天地间织出了一幕幕珠帘。

青黑色的天空下，雾气似有若无，惟有雨声由小转大，经久不绝。

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来了。窗外冷雨潇潇，屋内却很暖和，包括他们的心与血也是热的。

少年听雨歌楼上。多少年后的某一天，他们会不会突然想起这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