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染衣心中一凛,想起沈飞卿这次下来,是为送一封师长遗书,莫非那位雪龙真人已经身死了么?他还不知,雪龙真人早已是雪龙真君。
崔明羽颓然道:“师父一直对我很严厉,我躲了他老人家八十年,他怎会突然想起给我写信?”忽然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颤声道:“师父……师父他身体怎样啦?”
他深陷心魔已久,这时隐约猜到些什么,神识中念力失控,不由溢出些许在外,井下空间陡然变得压抑无比。薛染衣感觉背上一重,几欲吐血,难受之极。
沈飞卿已成真人,比他好些,这时却道:“不瞒崔师叔,雪龙太师叔闭关苦修,要渡三灾中的最后一重风灾,冲击天人境界,期间不慎出了差错,年前就已羽化仙去了。”
临行前,他师父星河真君千叮万嘱,不可透露此事,以免这位身在寒荒城的崔师叔心魔更强,造成无穷灾患。但此时沈飞卿不知何故,竟是如实相告。
薛染衣暗叫不好,不知这位昆仑派的崔前辈得知恩师已丧,会不会突然狂性大发?心中不由得埋怨起沈飞卿,说话太直,也不知委婉些!
幸而方才的力量波动只如昙花一现,很快平息下来。
崔明羽听了沈飞卿所说,反倒没有发作,半晌不语,忽然叹道:“师父他还是不肯原谅我么?”他以念力将沈飞卿怀中书信拘来,横在目前。
只见信封上灵力将散未散,已显得有些陈旧,似乎保存了许久。
崔明羽皱眉道:“这封信是他老人家渡灾前留下的遗命?”
沈飞卿摇头道:“雪龙太师叔虽有遗命留下,却不是给崔师叔的,而是交代我师父,去他洞府里寻一封书信,然后择一弟子,送来寒荒城崔师叔处。”
薛染衣在一旁听得,心道:“这位崔前辈藏身于寒荒城小巷,自然瞒不过昆仑派。”
崔明羽奇道:“嗯?是这样么?”
薛染衣心中好奇,等着崔明羽打开书信,不知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谁料井下骤然风起,只听一声叹息:“走吧!”薛染衣和沈飞卿便双双被这阵风托送出了井下空间,浑身轻飘飘的,如穿云过雾。两人站在井旁,面面相觑,各自默然。
井下又恢复了往日的静寂。
八十年未见,这是师父当年写的信么?信里会是什么?崔明羽根本猜不到,怔然片刻,终于缓缓以念力打开书信。八个苍劲大字登时呈在目前:“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忽然他周身剧震,如遭雷殛!因为他已经认出这封信的字迹。
那并非是雪龙恩师所书,而是……而是出自曾老夫子之手!他在曾老夫子的学堂里读过一阵子书,自然识得曾老夫子的笔迹。
这一刻,他脑中轰然,念头飞转如电,只觉这一生也不曾如此清明过。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八个字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却再也得不到的原谅么?莫非曾老夫子早就算到自己会有心魔丛生的这一日?莫非他老人家提前百年就已写好这封信么?
崔明羽忽然明白,师父当年为何让自己想清楚再回山。倘若自己当初听从师父的话,将一切想得清清楚楚,不钻牛角尖,选择回山,应该早已能看见这八个字。
但他毕竟没有回去。
师父对他自然是失望之极,所以始终没让他知道有这封信。不过师父闭关前既然留下遗命,特意要人送信来此,助他破除心魔,想是已原谅他了,之前只是在等他回山。可他心性只是中人之资,并不过关,雪龙真君直等到自己临死,也不曾再见过自己这唯一的一个徒儿。
想起雪龙恩师,崔明羽心中猛地一酸。
八十年前自己逃离龙池镇后,虽然孑然一身,痴狂终日,少有清醒的时候,但只要想到昆仑山上还有一位恩师,心中始终觉得自己还有个去处,不是什么孤魂野鬼。
然而,如今百年已过,与龙池镇有关的人都已作古,父亲、曾老夫子、龙池镇民、恩师,相继弃他而去,纵有知交好友,毕竟不曾历经当年的旧事。
在这世上,他终于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一念及此,崔明羽忽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铁匠铺里,灵赫乌似乎感知到什么,轻轻抬了下眼皮,复又微阖,并没有丝毫动容。
且说薛染衣和沈飞卿两人上来后,却不知井下又发生了些什么,只看见不远处伸出的一双脚,又脏又臭,移睛看去,正是那个天天在这躺着的乞丐。
这乞丐和崔明羽一般邋遢,却非人族,而是某种异类。他们两个来时不曾见到,薛染衣还觉奇怪,这时乞丐却又出现,想来其余六个异类也回来了。
薛染衣心知肚明,正打算问问沈飞卿。
那乞丐打了个饱嗝,突然嚷嚷道:“快滚,快滚!”
沈飞卿一话不说,果然走了,薛染衣见状,只得跟上。
两人并肩走出巷子,乌云欲坠,天色将晚。
薛染衣道:“沈兄可知那乞丐是何人么?”
沈飞卿道:“薛兄说笑了,那不是人。多说多错,不必理会。”
薛染衣失笑道:“难怪沈兄惜字如金。”
又过片刻,仿佛不经意问道:“沈兄当真觉得魔族有错?”
沈飞卿摇了摇头,说道:“宽慰之言,薛兄莫要再提。”
不知怎地,薛染衣松了口气,又道:“沈兄方才在井下说话真是直接,也不怕你师叔突然发狂么?”目光突然瞥见沈飞卿的衣角,上面有数处缺损,鼻间隐隐嗅到几分血味。
他先是一怔,心想:“他下井时间不短,听个故事似乎没这么久?莫非正值那位崔前辈走火入魔,被打伤了么?”但这事也不好多问,只是自己猜猜罢了。
其实薛染衣猜得不错,沈飞卿初成真人,便能在真君高手发狂时,保住性命,很了不得。
这时沈飞卿说道:“雪龙太师叔羽化一事,我师父并不准我说,但我听了崔师叔的故事后,心中不忍,总觉得还是告诉他为妙。”
薛染衣笑道:“你这人瞧上去冷冰冰的,原来外冷内热。”
沈飞卿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