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7年刚出正月,德州县衙贴出告示,每日午时开仓发放救济粮。此外,城中大户每月也会偶尔开门布施。
此时全国灾情都已得到有效控制,灾民虽说依旧填不饱肚子,但却也不至于再活活饿死。有时运气好能讨块馍吃,最次也能有碗米汤充饥。
当月夜里,双辫小鬼于梦中从宗世林手中收回了豁口瓷碗,梦醒之后,碗虽然还在,可却再也生不出粮食。
宗世林想着等自己稍微大点,就重新再拜师傅,学他个三年五载,到时还能愁在德州城内立不了足?
不过眼下怎么也得先过渡一下。于是宗世林和母亲白天就到城中行乞,夜里就在城东头几里开外的一座破庙歇息。虽说宗世林穿的还是露腚的裤子,可好歹吃喝不愁,头顶也能有面瓦片遮风挡雨,日子也算一天天好了起来。
同年中元节当天,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娘俩就早早回了破庙,生怕犯了什么民俗禁忌。
待门窗关严,宗母对宗世林严加叮嘱道:“小兔崽子,你给我听好了,今晚非比寻常,外面定是百鬼出行,待会天一擦黑你就给我乖乖睡觉,甭管夜里听见什么声响,都千万不可出这座庙,听清楚了没?”
宗世林一边点头,一边小声嘟囔了句:“那要……那要想尿尿……怎么办?”
“想尿尿?想尿尿也不许出去尿……更不能在庙里尿!你就不能待会趁睡前先控干净。”
“知道……知道了,娘。”
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可能是白天米汤喝的太多,夜里四更,宗世林还真就被尿憋醒了。
这可如何是好?要不凑合先睡,憋到天亮再尿!但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一会的功夫,不仅困意全无,尿也是越来越急。
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母亲,宗世林蹑手蹑脚拉开庙门,想着不就一泡尿的功夫,自己速战速决,快去快回,母亲肯定发现不了。
宗世林来到庙东边两三米的位置,背对破庙而站,拉低裤腰,正准备“卸货”时,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还不时伴有呼救:“救命啊……救命……哪位好心人能来帮帮我……”
这下可把宗世林吓坏了,此时肯定是保命要紧,赶紧提起裤子撒腿就跑,硬生生把尿又憋了回去。
可是身后脚步声似乎也变走为跑,而且紧追不舍,很快便离自己越来越近。
大概跑了有一里多地,宗世林只觉肩膀那里一紧,一只大手竟牢牢抓住了自己!
本来也早就跑不动了,又受了惊吓,两腿更是软的厉害。“噗通”一声,宗世林应声倒地,一股热流由裆部顺流直下。
“饶……命……饶命……不……要……不要……吃我……不要吃……我……”宗世林一面想象着以前听老人讲过的鬼故事中的场景,一面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救……我……救我……小兄弟……我不是……不是鬼……我就说……你跑……什么……”身后那人也累的够呛,撒开手后,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人算是缓了过来,宗世林也终于确定对方是人,而不是鬼,因为月光之下他的影子清晰可见。
这人一身粗布衣着,并不华丽,但却干净立整,也没有补丁,比起宗世林穿着强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宗世林心中暗自盘算,这人腿脚健全,气力十足,身上没病没伤的,有什么让我帮的,我看他帮我还差不多。
这人似乎猜到了宗世林的心思,一番对话后,宗世林总算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了。
原来这人名叫李海富,是江浙一带的盐商,此次因为盐运之事来了德州。就快到码头之时,忽然狂风大作,竟将他和他家一下人文三儿卷进了运河之中。
再醒来时,李海富发现自己竟换成了文三儿的躯体,而自己的躯体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占了,反正不是文三儿。
但这种事情说出来又有几个人能信,所以李海富虽然心急如焚,也只能先静观其变。
谁知回到德州歇脚之地后,占了自己躯体那东西竟先下手为强,找了个说辞就把自己给绑了。
好在第二天的夜里,自己的爱妾发现了端倪,才偷偷过来听自己道出实情后,放了自己。
李海富在德州城中有一至交,是一风水先生,本想连夜跑去找他帮忙,谁知城外竟有阴兵把守,说自己身魂不符,不得入城。这才在之后撞见了宗世林,有了刚刚的一出。
宗世林听得是云里雾里,将信将疑,感觉跟听书一样。
这时李海富从身上摸出一钱袋,塞到宗世林手中,双手抱拳,恳求着说:“小兄弟,明天拜托你一早就进城,到槐荫巷去一间名叫道易阁的店里,替我找下老篾匠。”
没等宗世林应下,李海富继续说道:“他要问你为何而来,你就说李海富有难,需要他搭救。总之明天就拜托你了,这点盘缠是文三儿身上的,你别嫌少。事后我定有重谢!拜托了!”
次日一早,宗世林趁母亲还没睡醒,便将钱袋留下,按照李海富所说的位置,只身一人摸进城中,去请这位风水先生。
听完宗世林所说,老篾匠一边右手不停地掐算着,一边念念有词地嘟囔道:“道场土地,神祇最灵,通天达地,幽府探清,为吾打探,不得误停,功名在册,日后启明。”
“不好!大事不好!”老篾匠突然大喝一声,转而对宗世林说道,“今天这事儿怕是也要你再跟着跑一趟。”没等回应,老篾匠拉起宗世林先是出了城,接着与李海富汇合之后,三人一同直奔李海富歇脚之处。
到了地方,假李海富正在用膳,见三人闯入,阴笑两声后只一摆手,院落之中霎时冲出十来个杀手。原来这东西早有预感,故意放三人进来,想着先诱敌深入,再赶尽杀绝!
好在小妾甚是机灵,赶忙挡在三人身前,大声喊道:“你们一个个真是瞎了狗眼,枉老爷平时待你们不薄!你们当真就看不出这根本就不是李海富吗?”
众人听后先是一惊,然后小声议论开来。
十来个杀手也左右相视,举足不定起来。
“真是……真是可笑!别……别听这几人妖言惑众!我……我不是李海富,还能是谁?”那东西见众人有所迟疑,也跟着有些乱了阵脚。
“还能是谁?哼哼!这就要问你自己了!”老篾匠接过话来,一字一顿刚刚说完,忽然右脚发力,只一点地,便纵身一跃翻过杀手,正好和那东西隔桌而站,接着继续说道:“你很怕水对不对?”
杀手们刚刚放下大刀,见老篾匠先越雷池,转身便冲了过去。
老篾匠根本懒得理会,连头也没回就直接抄起个杯子,泼了那东西一脸的凉茶。
“啊……啊!”那东西似乎异常怕水,激烈的反应就像是被灼伤一般。
见此场景,刚冲到一半的杀手又再次放下了刀,停在原地想先看看形势如何。
“妈的……妈了个八子!你这……你这妖道士,妖言惑众!”那东西一边哆嗦着擦净身上的茶水,一边继续骂道,“我……我落过水,自然怕水……水,这又有何奇怪?”
“我看你是死鸭子嘴硬,休要怪我手下不留情了!”老篾匠说完,从袖中弹出一绳索,将那东西捆了个扎实,“束鬼索绑着你,看你这下说不说真话!你是谁?”
“饶命!仙人饶命!啊!我是……我是刘元,生前家住马庄,卒于……卒于落水……”
没等这水鬼说完,老篾匠抄起刚刚倒空的茶杯,冲着它大声喝道:“刘元!”
“小的在……啊……”话音刚落,只见老篾匠手中的杯子微微一颤,便被直接倒扣在了桌上,紧跟着李海富的躯体也昏厥倒地。
这时在场的众人先是被惊地后退两步,接着拼命给老篾匠作揖行礼。
“好了,好了,事还没完。抬起你们老爷,跟我去他落水的码头!快!”老篾匠说完,收回束鬼索后,踱步到宗世林身边小声说道,“孩子,要委屈你一下了。”
宗世林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脑门之上便被贴上了一道黄符。
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我的爷爷至今都想不起来,他接下来给我讲的,也是他拜于老篾匠门下后,老篾匠转述给他的。
原来当天贴于宗世林脑门上的黄符,是用来请鬼差用的。
毕竟移魂换魄并非像人们平时换件衣裳那般容易省事,这当中讲究很多,宗世林只记下了一件,那就是必须用到鬼差的引魂钩。
鬼差其实在阴司官职不大,但由于掌握着人的生死,又是阴气很重的神明,所以“请鬼差”在方术中算是极难的一种,尤其对所选对象最为苛刻。
宗世林之所以能被选中,也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赶巧了,谁让他正好就是五鬼命格!
当日到码头后,老篾匠开坛做法,先是焚香念咒,又是请神上供,一把金钱剑在老篾匠手中被舞地虎虎生风。
终于超度了水鬼后,老篾匠请鬼差从文三儿身上勾出李海富的魂魄,接着经由百会和七窍处送回原身。
至于文三儿虽然也由老篾匠叫回了魂魄,保住了性命。但因受水鬼惊吓过度,散了两魄,所以变得比之前愚钝了不少。
为表谢意,李海富本想带宗世林回江浙一带助他立业,奈何宗世林非要拜于老篾匠门下,只好亲自引荐,待二人行完师徒礼后,才放心离去。
临行之前,李海富将贴身玉佩赠与宗世林作为信物,想着世事无常,日后万一有什么难事亦或遭遇变故,宗世林都可凭此物件来绍兴李府投奔自己。
此后宗世林虽然如愿做了老篾匠的收官弟子,但由于命格特殊,加上老篾匠本身年事已高,也没学到太多玄学方术,反倒是补上了文章书法和处世之道方面的空缺。
两年之后,先是母亲病逝,差一天就到小年时,师傅又驾鹤西去。
闭眼之前,老篾匠从被褥夹层中掏出一本古籍交于宗世林,嘱咐道:“你喜欢玄学,为师知道,只是凡事都有定数,你命格特殊,从出生就注定了你和这碗饭无缘,那么为师也不能逆天而行,所以并非故意有所保留,不愿传授。这本古籍《奇门九宫》,我今天把它托付于你,你是贴身留个念想,还是传给合宜之人,全都由你做主吧。”
宗世林在师傅入殓之前,和对母亲一样,剪下一缕头发,放入锦盒之中。
待师傅后事完全办理妥当,宗世林身背两个锦盒、两个牌位、一本古籍还有那件信物,便去绍兴投奔了李海富。
此后宗世林受李海富点拨,学了不少经商之道,直到1636年,带着这些年积攒的本钱,宗世林终于在桂城成家立业。
可人哪能事事如意。就像宗家的三个孩子命格都和宗世林一样,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和玄学无缘。
而清兵入关时,宗世林为了带着全家避难,在途中失手烧毁了半本古籍,宗世林觉得这是师傅在天之灵在给自己示意,只好就此放下了多年以来的念想。
直到后来我的降生,才终于算是弥补了爷爷的缺憾。听说我出生那天恰逢北斗七星相聚,而我又是母亲临产于魁星阁旁,故给我取名宗魁。
受爷爷影响,我从小便对玄学耳濡目染,《奇门九宫》这本残卷更是成了我每天不能离身的宝贝。
只可惜这本残卷只有风水卜卦还算保留完整,而方术篇章已被全数烧毁。
就在我以为怕是连我也不能替爷爷弥补缺憾时,却在义塾碰上了同窗的子伍良,良子和我一样也对玄学极为痴迷,而且他是科班出身,师承父亲。
良子家里本就是做得通灵、卜卦的营生。由他父亲子伍清一手经营的易事堂,在桂城之中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但良子和父亲行师徒礼前却曾有言在先。
原来良子命数偏弱,虽不和爷爷尽数一样,但等同于一类人,那就是天生和玄学无缘。除非他日机缘巧合下,良子能遇到一个命硬且八字相合之人。那么子承父业,也就是良子接手易事堂这事儿,还能从长计议。
可能无巧不成书,又或者上天自有安排,我便是良子父亲所说的那个人。
而且良子是对通灵方术颇有研究,至于风水卜卦却是他的短板,和我刚好相反。这样一来,我俩正好互补。
所以从义塾毕业后,受良子力邀,我和他一起接下了“易事堂”的营生,从此便和各种异闻怪事打起了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