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公元652年），腊月二十六，下午时分，金华大道武府书房。

崔义玄拿出信，慢慢放桌上，淡淡说道：“关于武昭仪，老夫了解不多。她是太宗才人，太宗驾崩后，去感业寺出家。永徽二年，被圣人带回宫，今年被封昭仪。你们书信来往，对她了解多少？”

武康搜索记忆，几分钟后说：“不瞒崔公，知道些内幕。据小道消息，先帝卧病在床，圣人病榻前伺候。就是那个时候，两人勾搭上了。永徽元年，圣人去感业寺，悼念缅怀先帝，他们旧情复燃。”

老崔神情凝重，不住捋胡子，良久后叹道：“按照惯例，先帝驾崩，无嗣的宫人，要出家为尼。昭仪不甘命运，给自己找后路，目光之深远，城府之深沉，巾帼不让须眉。”

武康表示同意，小声说道：“昭仪能回后宫，要感谢王皇后。王皇后无子，圣人宠萧淑妃，她病急乱投医。决定接昭仪入宫，作为得力助手，对抗萧淑妃。不过我认为，这是馊主意。”

何止馊主意，简直愚不可及，老崔嗤之以鼻：“妇人之见，引狼入室，鼠目寸光。就算能成功，圣人的宠爱，会转到武氏。可笑的王氏，依旧竹篮打水。”

武康无声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王氏所作所为，为昭仪做嫁衣。昭仪讨皇后欢心，皇后在圣人面前，三番五次夸赞，致其更受恩宠。后来觉得失控，又联合萧淑妃，共同对抗昭仪。”

感觉很可笑，后宫的争斗，貌似更血腥。没有永远朋友，没有永远敌人，只有永远利益。王皇后和萧淑妃，斗的死去活来，为了共同利益，可以化敌为友。利益是永恒的，无论宫斗或官场，貌似都适用。

武康继续说：“可惜她们联合，也不是对手。两个月前，昭仪产女婴，王皇后探视。等她离开，女婴猝死，事情很诡异。昭仪在信里说，是她害死女儿。就是这句话，把我吓坏了。”

老崔嗤之以鼻：“有什么好怕的，难道你以为，是她溺死公主吗，简直无稽之谈。武昭仪不傻，圣人更不傻，宫里的太医，不是吃干饭的。公主若被溺死，肯定有蛛丝马迹。”

武康很尴尬，先入为主了，后世都这样说，武昭仪掐死女儿，嫁祸给王皇后。老崔恨铁不成钢，冷言冷语道：“她在信自责，是没照顾公主，不是你想的那样。朝廷早有公文，公主是暴毙的，我没及时通知你。”

这就尴尬了，自己吓自己。不过总觉得，不会空穴来风，其中透着诡异。崔义玄继续：“武昭仪不傻，倘若溺亡公主，就算天大秘密，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武康苦笑，老崔叹气，放缓语气：“在老夫看来，她当你心腹。可是令人费解，你们素未谋面，所谓的从父弟，更是无中生有。老夫想不明白，以武昭仪的城府，为何对你敞开心扉。”

这谁知道呢，按理说不应该，那可是女皇陛下。正史唯一承认的，独一无二的女皇，不该如此草率。武康皱眉沉思，从乱认亲戚，到此时此刻，满满都是诡异。感觉有张阴谋大网，将自己笼罩其中。

良久之后，老崔说道：“不要杞人忧天，你不和她作对，永远不会有事。老夫可以断言，她前途不可限量，皇后的宝座，是她囊中之物。反过来说，这对于你，是天赐良机。”

武康仔细品味，觉得很有道理。无论是武昭仪，还是将来的武则天，都是重感情的。只要鞍前马后，就能升官发财，也能封侯拜相。心结渐渐打开，心情逐渐青松。

老崔缓缓起身，把信交给武康，再给定心丸：“变之放心吧，你是崔家女婿，她若对你不利，老夫会周旋到底。五姓七望，不是随便叫的，我有这个实力。言尽于此，好好想想吧，九娘跟我回去。”

语气有些严厉，九娘不敢违抗，委屈的嘟起嘴。武康赶紧圆场，却不知说什么，挠挠头讪笑道：“您别责怪九娘，都是我的错，要骂就骂我吧，我向来没皮没脸。”

九娘翻白眼，到老爹跟前，拉袖子撒娇：“请阿爷息怒，我回去就是，别再骂康郎了。他今天受刺激，像疯子似的，真的很吓人。您要是再骂，把他骂傻了，受苦的女儿。”

中国好媳妇啊，还没有进门，就为夫君着想。老崔生无可恋，矛头再指武康，话语饱含冷冽：“九娘对你倾心，是你修来的福气，千万不要辜负。就算武昭仪拜后，老夫要收拾你，也是轻而易举的。”

赤裸裸的威胁，这个不敢反驳，他有这个能力。九娘不乐意，嘟嘴表达不满，武康赶紧转话题：“请临邑使团，我也过去吧，风寒已经好了。还请崔公明示，所谓的临邑国，到底在哪里，是在岭南吗？”

不学无术，老崔瞪眼，淡淡科普：“岭南道西南，与演州接壤。大概半年前，国王范头利薨，其子真龙继立。大臣伽独叛乱，屠戮范家人，自立为王。”

老崔端坐，继续科普：“百姓不服伽独，范头利的表兄，诸葛地被立为王，娶范头利的女儿。至此临邑安定，诸葛地遣使入贡，恰好途径婺州。”

岭南道西南，与演州接壤，是越南大兄弟。临邑好像是占城，传说中的占城国，有没有占城稻啊。武康心思电转，笑意逐渐兴奋，拉老崔袖子：“我说老崔啊，又要立功了，天大的功劳...”

话没说完，脑壳巴掌，崔义玄黑脸：“没大没小，目无尊长，什么老崔？别胡言乱语，把话讲明白，老夫先把关。如果有必要，召集同僚商议。”

到了午时三刻，婺州会议室，大佬各就各位。眼角余光扫，除了折冲都尉，领导班子到齐。正北方的主位，刺史崔义玄；西边下首，录事参军卢怀远。

然后是六曹参军：功曹参军王林睿，仓曹参军孙应元，户曹参军孙茂，兵曹参军秦礼，士曹参军魏应州，法曹参军武康。挨着武司法的，是指挥使于洪志。

接着是三个参军事，正九品下，类似部队参谋；一名录事，从九品上，负责记录文薄；孤零零最末尾，医学博士华容，从九品下。所谓医学博士，政府聘用的郎中，类似皇宫太医。

整个婺州官场，就这么多官员，其余都是吏员。别驾、司马和长史，也是有实权的。但老崔很霸道，向来与他们不和，便着手架空。

官场按资排辈，自己处于中间，不用再坐蛇尾。参军事和录事，以及医学博士，随折冲府上番。按照朝廷规矩，上番半年后，他们可提前回来。

同僚们到齐，书吏也就位，会议正式开始。作为大会猪脚，武康起身发言：“临邑内乱初定，遣使入贡我朝，敬受我朝策封。天朝上国，十方臣服，万邦来仪，为我朝贺。”

大佬脸色怪异，王司功善意提醒：“这是临时会议，不必计较礼节。长安在西北方，别冲东北行礼，当心老卢举报。”

众人不禁莞尔，老卢嘿嘿怪笑。录事参军，就是州官御，监督六曹参军。

武康浑不在意，干咳说道：“使团路过婺州，他们有件宝贝，让我垂涎三尺，称之为占城稻。当地称早米，有四大特点，耐旱和高产，早熟和适应性强。”

扫视众人，步入正题：“占城所在位置，是中南半岛，农耕十分落后。播种稻米，旱不浇水，涝不排水，不施肥不耕耘，任其自然生长。特定的环境，粗放的耕作，造就占城稻，耐旱涝特性。”

众人满脸不屑，岭南蛮荒之地，名不虚传嘛。武康继续：“咱们的稻子，怕旱也怕涝，特别是干旱，令人束手无策。占城稻耐旱，只要不是大旱，都能挨住的。”

听到这话，众人色变，地方官怕旱灾。只要辖区大旱，政治生涯，基本结束。因为古人迷信，认为天降大旱，是官员德行有亏。若遇特大旱灾，皇帝也得下罪己诏。

占城稻耐旱，打动了他们，武康趁热打铁：“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是水土不服。但是占城稻，适应能力强，江南或关内，都能茁壮成长。”

继续说高产：“占城稻的稻穗，颗粒很饱满，稻穗多长一寸。不要小看一寸，摊到万亩田地，产量提高三成。”

并非危言耸听，众人心知肚明。民以食为天，有粮就安定，安定就有人口，人口就是政绩。只要有政绩，就能升官发财。事关切身利益，众人来了兴致，目光已然聚焦。

节目效果不错，武康继续忽悠：“成熟周期短，从种到收，不到两月。诸位都明白，婺州的耕地，每年收一季。武康窃以为，引进的占城稻，可能年收两季。”

此乃重磅炸弹，老崔霍然起身，鹰眼锁定武康。众人目瞪口呆，多收一季粮食，震撼太过巨大。若是成功实现，绝对天大功劳，能青史留名的。

武康拿不准，根据史书记载，所谓的占城稻，唐末传入广西、云南。北宋初年，引入长江流域，造成“江南熟天下足”。可现在是初唐，相差近三百年，此时品种如何，真的不敢保证。

斟酌片刻，小声说道：“水稻喜温，热量越高，日照越足，产量越高。大唐由北向南，气候逐渐变热，临邑比大唐热。稻米成熟周期短，可年收两季，甚至是三季能。至于婺州，不敢保证，只能尝试。”

同僚不置可否，武康呵呵笑道：“先不说两季，前三个优点，就值得引进。若是试种成功，对在座的诸位，绝对有利无弊。所以我建议，引进占城稻。”

众人缄默不言，卢怀远发话：“变之说的对，占城稻四优点，都值得尝试。当然口说无凭，真伪不明之前，别上书长安。所以我建议，咱们先试种。”

孙司仓赞同，提出自己意见：“最近咱们婺州，出了很多风头，需要韬光养晦。我赞同卢录参，为免节外生枝，确定结果之前，不要声张出去。”

其余随声附和，武康暗自吐槽，都是老狐狸啊，官要慢慢的升。老崔也明白，一锤定音道：“二郎想法很好，婺州先引进。至于其他的，看结果再说，诸位拿出章程。”

会场开始议论，大佬交头接耳。几分钟后，魏司士发言：“既然要实验，必须有稻种，稻种在临邑。不能找使团要，事关国际贸易，婺州无权过问。只能派手下，去临邑收购稻种。”

孙司户补充：“耕田几十万亩，单靠咱们收购，可谓杯水车薪。就算能多购，百姓未必肯用，毕竟这是种田，生死攸关的大事。”

很现实的问题，武康懒得开口，你们畅所欲言吧。半个时辰后，崔义玄干咳，会场停止讨论。老崔瞟向武康，皮球踢过来：“此事你提出，可有解决良策？”

武康当仁不让，提出试验田：“得粮种的办法，只有亲去购买。不用劳师动众，先买二十亩。开辟试验田，聘请老农民，负责试种占城稻。总结经验，详细记录，若试验成功，再大力推广。”

环视众人，言辞凿凿：“试验成功后，通知各县各乡，带百姓参观。眼见的事实，远胜言语吹嘘，百姓们不傻，都想多打粮食。百姓有需求，我们才能操作。”

武康起身，侃侃而谈：“婺州官府担保，百姓想买粮种，可以签订契约。农夫先交钱，官府挑选商贾，组成大商队。去临邑边境，购买优秀粮种，按契约发给百姓。”     

众人再度议论，齐参军提出意见：“等试验出结果，直接上书朝廷，朝廷和临邑磋商，岂不是更好？咱们如此努力，未必有好结果，可能惹来非议。”     

卢怀远笑道：“我们上报朝廷，朝廷派使确认，需要时间。特使回长安，朝臣讨论，需要时间；朝会通过，筹备铜钱，知会临邑国，需要时间。”     

孙司仓说：“就算朝廷批准，占城稻的引进，也会分批进行。咱们江南道，向来不受待见，首批引进的稻种，落不到咱们婺州。若所料不差，应该给淮南道，扬州或者苏州。”

很现实的问题，扬州是江南重镇，地位类似上海市，肯定优先照顾。众官员沉默，崔义玄说道：“朝廷分批试种，轮到咱们婺州，估计猴年马月，所以不能等待。”

众人表示赞同，又有新的问题，魏司士提出：“商人购买粮种，老夫实难放心。商贾狡诈，有目共睹，若以次充好，咱们无法分辨。如果商人们，随便找些稻米，老百姓会遭殃，官府会挨骂。”

这就无奈了，瞧不起商人，是社会的通病。武昭仪她爹，就是商人出身，靠贩木材起家，抱李渊的大腿。等到功成名就，依然备受歧视，无奈联姻杨家，才有了武则天。

等讨论声小了，武康该抛出利益：“诸位言之有理，商人的欺诈，必须严厉杜绝。不过刚才说了，咱们州衙出面，挑选有实力的，组建联合商队。”     

武康着重强调，挑选和有实力，意思不言而喻。老狐狸心知肚明，这是发财好机会，我们名下的商人，当然符合要求。官员鄙视商人，却暗地里经商，既当裱子，又立牌坊。  

  众人全部闭嘴，都在暗自盘算，然后获取利益。崔义玄扫视众人，作最后总结：“先开辟试验田，购买稻种试种，产量好一切好说，产量不好全是废话。变之身体不适，现在回家休息，其余同僚，随我招待使团。”

会议宣布结束，众人鱼贯出门，衙门口寒暄分别。他们去招待使团，可以大快朵颐，我回家继续苦逼。百无聊赖间，来到东明市，逛街自娱自乐。

想起进入闹剧，暗骂自己没出息，被武媚吓傻了。老崔说的有理，公主若被溺死，肯定有蛛丝马迹，太医肯定会发现。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武昭仪，有没有掐死女儿，以此嫁祸王皇后。

随便买些东西，离开东明市，回到金华坊门。见九娘在门口，不禁哑然失笑，又有额外福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