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婳与纪伯桐沿着后门逃了出来，但没想到王承之的速度也不慢，居然还是被他寻到了踪迹，无奈之下，四个人只得朝最近的稻田跑去。
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王承之的声音，她止住了脚步，蹲下身子，半趴着隐匿在禾穗之下，捂着嘴巴。
当她听到王承之居然用老人家的性命来威胁她的时候，那一刻她就再也不能坦然地往前一步。
她来到永安县，生病了是老人家给医治；查花田是老人家带着她们进去；被追捕了是老人家收留她。
本是不相识的两个人，他愿意为了她们付出这么多，这份情义，要比高山厚海还要来的沉重。
她想要站起身来，却被纪伯桐拉了一把，又重新跌坐回去，“婳儿，我去救老人家，你别回去。”
禾婳扭动着被他拽得生疼的手腕，“王承之的目标就是我，我不回去，他又怎么能罢手！”
灯火阑珊处，人头攒动，这边两双眼睛在夜色中对峙着。
“五！”
“四！”
“三！”
禾婳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一字一句道，“我要去做我应该做的事！”
刚想站起来，那边传来老人家的声音，听不真切，只叫她别回头。
禾婳倏地一下站起身，接着便是听到廖大夫那一声如杜鹃啼血一般的“师兄”，她看着远处的火把处，嘴里低喃，仿佛机械一般的言语，“王承之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纪伯桐的手背一湿，接着便有泪水一滴接着一滴地落下来，他抬起头，看到禾婳看着那一头默默地垂泪。
“怎么了？”
他把她拉下来，禾婳木讷地说，“我看见了，他把他杀了――”
接着便抽泣起来，“老人家死了，呜呜呜……”
纪伯桐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但随之入耳的的确是廖大夫的悲恸之声，持续不断，像是在奏哀一般。
他替禾婳擦去眼角的泪水，用有力的臂膀将她揽入怀中，“婳儿，这个时候一定要坚强。”
禾婳对这个男人又爱又恨，但偏偏对他的说的话深信不疑。
“禾婳！我知道你还在！”
王承之又在另一头叫嚣了，“这还有一个臭道士，还不出来，我一并送他去见阎王！”
玉簟心中一凉，知道不好，子闻现在也有危险了！
“这个王承之就是个疯子，让我去会一会他！”
玉簟咬着牙，拿起腰带在手上缠了几圈，想象着这一拳要是砸在王承之那老贼的脸上，该是有多痛快。
她不认为自己能凭一己之力抗衡那么的捕快护院，但反正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不能跟他一起走出去，那就宁愿跟他死在一起。
“玉簟，我们一起走。”
禾婳从纪伯桐的胸膛中挣开，追上玉簟的脚步，“我与师兄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哪怕是一命还一命也是值得的。”
“至于纪公子么――”
禾婳偏过头，俊秀的脸庞在月光下清冷无比，“这只是我大食国的内政，奉劝你就不要插手了，哪来的就回哪儿去吧！”
言罢头也不回的随着玉簟一同向田边，向那火把聚集处走去。
纪伯桐简直是要被她给气炸了，直冲着她的背影喊，“我不是那种人！”
正要起身追上去，应奴却拉扯着他的袖子，跪倒在他的脚边，“公子，你还不明白吗？禾婳这句话还是在回护你，恕应奴直言，你不该回去！”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应奴干脆抱住他的大腿，如果公子想要走，就先把她踹倒了再说吧。
“应奴说的都是真话，公子你是大燕的将军，如果今日死在了大食，你要怎么向列祖列宗交待，怎么向晋王殿下交待？”
应奴知道自家公子的倔犟，只寄希望于把其中的利弊陈列出来，希望他能理性一点，不要那么冲动行事。
看着禾婳一步步远去的身影，纪伯桐心急如焚，但凡是个男人，都不忍受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去受罪，自己却胆怯地逍遥离去。
“应奴，人生没有两全，但是该做选择的时候别往后退。”纪伯桐半弯着腰，将应奴的手掰开，一条腿迈开，踏出她所画的封锁圈，“我如果不能护自己的意中人，那么又凭什么做你的主子，凭什么当大燕的将军。”
双腿得了自由以后，纪伯桐便飞也似地追了上去。
应奴倒在地上，一脸悲怆，“呵呵……问世间情为何物，真是叫人生死相许。公子，你莫后悔就好。”
于是拾起剑来，亦是悄悄跟了上去。
公子如果死了，她又还有什么颜面存活呢？
子闻突然吃吃的笑了起来，那声音如同鬼魅一般挠着王承之的耳朵。他用剑柄狠狠地敲击在年轻道人的肩骨上。
“你笑什么？”
子闻往他的脚边啐了一口血水，“我笑你，身如蚍蜉，妄比鲲鹏。至圣先祖有云，多行不义必自毙，且留你狗头在项上几日，日后必有人替我取来。”
他此举是想要激怒王承之，如果十七还在附近，她肯定不会抛下自己。他不希望她回来。
王承之果然被激怒，他今夜的情绪特别不稳定，像一个随时能炸的火药，凭谁人一点便能着。
“哼，看看咱俩谁更长久！”
他挥起长剑，对着年轻道人的脖子举起，扬起下颔。
稻田里的动静越来越大，剑身反照出少女的一剪秋瞳。
“慢！”
王承之的手一顿，循着声音望去，禾婳的手松开，裙摆下垂，哪怕一身狼狈，也无法忽视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逼人气势。
玉簟看着子闻，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捂着嘴巴小声地呜咽，泪水透过指缝尖往脸颊下渗，“子闻道长，你还好吗？”
她想要走过去，看看他身上的伤势，他疼不疼啊，这样的苦怎是他这样的一个谪仙人该受的。
王承之将剑身一横，隔在他们之间。
子闻微微抬头，“别哭，我没事。”
禾婳往前走一步，摊开双手，“你不是要我出来吗？我现在出来了，还不把人放了。”
王承之示意王大人一眼，对方一招手，几个人快步走到禾婳的身后将她团团围住，“你老实一点，这局面就不至于成这样了。”
呵！
“你给我闭嘴，狗官！恩必报，债必偿，你给我等着！”
王大人只当她这是将死之人最后的嚣张，没有理会她。
禾婳被扎捆起来，那双大眼睛依然死死地瞪着王承之，“我要眼睁睁地看着你的报应到来！”
王承之将剑收鞘，手在衣服上抹了一把，将上面的血迹抹去，走到禾婳身边，“哦，是吗？”
“那我就把――”他的手沿着禾婳的眼眶描了一圈，“你这双美丽的大眼睛给抠出来，看你还能奈我何。哈哈哈哈――”
“王承之，你对个女人凶，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冲着你爷爷来！”
禾婳回过头来，只见纪伯桐将剑插在土里，叼着一根狗尾草，不羁的神情。
王承之笑着捏了捏下巴，“你就是那个大燕国细作！”
纪伯桐将狗尾巴草扔掉，双手环胸，“你连爷爷我都不认识，就说我刺杀你呢？”
他可一直记得，布告上，口口声声就是把他污蔑成不远千里前来刺杀他的小贼。
“你是要来英雄救美的吗？”
王承之听说，就是这个人，凭一己之力把禾婳带出了牢房，那么多人，全都跟废物一样，竟然也拦不住。
不过这下也好，人都到齐了，说明连老天爷都偏帮自己，他自然全部笑纳了。
突然王大人一声令下，又来了一群人把纪伯桐和应奴围住，几番较量下来，两个人也被人拿绳子捆住了。
禾婳看到他只骂了一句，“有机会走不走，是蠢！”
纪伯桐反将了她一句，“你不也一样。”
“统统带走，明日通告全城，把她们押到菜市口斩首示众！”
王承之吩咐下去，县兆尹却早已傻了眼，还是王大人捅了捅他才反应过来。这一般发了布告，基本上等同于立了案一般，都是要交由兆尹府审定刑罚的。
不过有丞相之子在这，他这县兆尹形同虚设，不过也就是走个形式吧了。
但是他还是唯唯诺诺的应了下来。
王承之转过身，穿过药庐回到了王家的马车之上。王大人拉着呆若木鸡的县兆尹，上了另外一辆官府的马车。
“王大人――”
县兆尹结巴地开口，“我――今日累了，想早日回府休息。”
“别呀。”王大人打断了他又要行礼的手，“堂兄在府上设了庆功宴，还希望大人能够赏脸小酌一杯呢！”
“这――这有什么好庆祝的，何况明日公事还多呢，我就……”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直接在王大人目光的逼视下改了口，“就……就盛情难却了。”
对面的王大人这才又重新舒展了笑容。
那些个捕快第一个想要动的就是禾婳，只有把她关到牢房里去了，今日的任务才算完成。
禾婳左右肩膀抖动着，挣开了他们的手，往回跑了几步，和众人一起，面对着老人家的尸体跪了下来。
那个爽朗的老头，带着一丝小傲娇，到另一个世界去安眠了。
回想起跟他接触的点点滴滴，眼泪忍不住簌簌而下。这个世界上最不公平的就是，好人不一定有好报。
廖大夫搂着他渐渐冷下去的身体，用手一拨，替他合上了眼睛。
“师兄，一路走好！”
“老大夫，一路走好！”
几个年轻人围在他的四周，双膝跪地，恭敬而沉重地磕了三个头。
捕快们等不及了，上来便把他们一个个提起来，半拉半拽地把他们一个个拉离，禾婳一边走一边回头，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
最后的这一幕，多少年以后，午夜梦回，总能出现她的梦境之中。
一个老头，横躺在另一个老头的腿上，仿佛睡着了一样。随着夜色越来越深，距离越来越远，她已看不清那两人的面容，远远望去，就像是自成一体的一座雕像一样。
他们的上空，一弯弦月被乌云遮住了光芒，凄凄惨惨还又戚戚。
兆尹府的牢狱内。
“给我进去！”
他们被关进一间铁栅栏的牢房之中，这里充盈着一股血腥味儿，翻开芦苇铺就的床铺，上面还浸透着结痂的血渍。
“这里……”
捕快也看出了他们的心思，这里是死牢，但也没有哪一间像这间一样倒霉。
“这里原来也住了一个死囚，此人生的丑陋却又性好淫，他求欢自己的大嫂不成，就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提着一把菜刀把自己大哥一家三口全都砍死了。有一天他被王大人送回来，不知怎的，那双手被砍掉了，流了好多血，一晚上没挨过就死了。”
另一个牢房看管的捕快接嘴道，“听说你们明天就要被砍头了，想来也用不了什么好的牢房了，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吧，下辈子投个好胎。”
接着牢门上锁，两个人捕快结伴而去。
禾婳突然就明白了，这里原来住住的那个死囚，不就是之前王承之带去轻薄她们的那一个吗？
玉簟也想到了这一层，自己居然跟那样十恶不赦的人住同一间牢房。只要一想到他那张肥头大耳的脸，加上他那令人恶心的表情，她就忍不住干呕起来。
子闻道长靠近她拍了拍她的背，玉簟顺势埋头到了他的怀里，他一下惊住了，手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玉簟这样，肯定事出有因，他最后还是没有舍得推开她。
纪伯桐挪步到禾婳的身旁，用手点了她的脑门，“你还在生气吗？生气我今天没有给你一个答案。”
禾婳将头埋在双膝之间，没有说话。
“婳儿，我都愿意陪你一起赴死了，你怎么还在跟我犟呢？”
禾婳抬起头，“谁要你陪我一起死，谁要你回来，我诅咒你最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纪伯桐一把把她搂进怀里，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要把她嵌入骨髓。
“有妇如此，夫复何求。”
禾婳拼命挣扎，捶打在他的胸膛，“你到死都是一个登徒子！”
这一厢是苦中作乐，王家那边却笙箫丝竹，管弦靡靡。
县兆尹刚一开始还是惊魂未定，王承之与王大人轮番上阵，酒过三巡，再有两个新进的胡姬美女伴他身侧，温香软玉入怀，便一切都抛诸脑后了。
反正天塌下来，还有当朝丞相之子顶着。
王承之看中了晏厅之中的那个舞女，心痒难耐，这好不容易除了一个心腹大患，今晚可以好好地放纵一次了。
“来来来，举杯！”
杯盏交碰的声音在屋子里叮当作响。
歌舞不知几时休，但见酒觞满地，人醉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