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蓝色的烟从香中生起，散入弄堂。
白色的气，也想凑热闹般，从热水中蒸腾而出、又挤入弄堂内。这是附近有几户帮忙人家正在用热水洗烫、处理着刚宰杀的鸡鸭什么，也有些细小的是从打开倒水的热水瓶和刚倒上开水的杯中升起的。
地上有些湿，跟晴朗的天气呈着完全相反的显现。既然相反，这一段潮湿的弄堂地面自然是人为的。走动的人多，不乏帮忙洗涮些东西、准备餐宴什么的，从那些洗着什么的地方过来，走动多了免不了也会让这儿的路也变得如此这般。
虽未人头攒动成闹市区那样，但对于这么一条小弄堂而言已是足够多的人数了。
相比之下，愣住的陆筱颖反倒有些像是从异空间的闯入者。立在那儿，微张的嘴透着惊讶和不可置信。
明明也是跟其他人一样，活生生的人类，但这会的她却确实反倒有些异类了。都各自忙着各自的弄堂，各自有着各自目的、走向、话语的弄堂，唯独这一刻的她像是置身人群、却分明又跟周遭有着一层看不见的隔墙，只有她被隔进了这个空间。
所以……
这个人就这么大白天穿过墙壁，只有自己看到？
还有他打着招呼的那个帅气小姐姐也是，只有自己看到吗？
周围的人明显的还是该干嘛干嘛。大白天见鬼了？不会吧。
而且在钱婆婆家这里？要是说见鬼见到了钱婆婆的魂灵什么，反倒还能理解，可是，这两位是谁？不会真跟刚才听到的、那些瞎扯的谣言一样，钱婆婆是被他们给拐走了魂？
“怎么了，芷芕？”穿墙而过的男人，同那帅气的小姐姐打了下招呼，就有些讶异地问着。
照理，显世的人类是看不到他俩的，就算这么大张旗鼓无视墙壁也无妨。
要是有狗的话，狗眼可辨阴阳，或者还能察觉，但同样估计也能察觉出他本体的气息，不会怎么的。况且今天，这儿办白事，也是盛大的仪式，这边上几户有养狗的，也都好好拴在家里避免误伤到人了，更加不会有被看到的情况发生。
被叫芷芕的帅气小姐姐，没有直接应答，只是嚼动着的泡泡糖吹起个泡泡，转头看着陆筱颖处示意了下。
“哦？这不是汐侯大人家的那小孩子吗？”男人挠了挠后脑勺，“还真失算了，还以为没有人会看到的。说不定这就是天意使然啊。”
“主子，什么天意啊？明显你自己没留意到这点而已喽。”
芷芕说着，顺手还把嚼过的泡泡糖残渣给粘到了背后的墙上，直起身朝陆筱颖这边走来。
“这丫头前面不是离魂过嘛，又跟汐侯大人走得近，跟这边联系得有些多了，能看到不是意料之中的事。说到这个，主子，前面离魂还不就是你让我去的吧？算是帮……”芷芕指了指钱婆婆家，敞开的大门内之前是厅堂，这会已是灵堂，“这位钱小姐，完成对她的十世守护之约的。”
“嗯，这个我当然记得。不过，汐侯大人家的小孩，比我想的跟这边联结更深呢。竟然能直接看到。”芷芕唤作主子的，这人自然是喻礼了。他说话间已到了陆筱颖跟前，这会正细细盯着陆筱颖的双眸看。
陆筱颖被这么盯得脸更红了。很想挪动下避远点，但身体不听使唤，没法动，也没法说话。若是能说话，前面她就挺想回一句“谁是汐家的小孩，我可是我自己家的”。
幸好，喻礼还盯着看了没多久，就被一旁的芷芕给推开了。
“主子！人家可是人类，你这么盯着别人看，看把人家紧张得脸都红了。”
“她不是被天气热到才脸红的吗？跟我没关系吧。”
虽嘴上叫着“主子”，但芷芕还是极不留情地白了喻礼一眼。
“跟人类的小孩子打交道，可不能这样！隐世里头没有的顾忌，显世里头可不一定。反正，主子，显世里的女孩子，都是不可以盯着别人家这么看的！”
“哦，好吧。我还真不知道还有这种讲究，好麻烦啊。”喻礼又挠了挠头，“我不就是好奇，想通过她眼睛看看，她的魂灵跟这边到底有多深的联结嘛。也不是真盯着她看了。虽然也未必能完全看透彻。”
“主子，既然你的最终告别式也算好了，那我们还是回去了呗。汐侯大人家的小孩，有的是缘分再见的。这儿的……”芷芕用手在自己鼻前扇了扇，“味道，不大干净，不大好闻。”
“嗯，行，走吧。人多的地方，我也不大喜欢多呆。再会了，汐侯大人家的小孩。”
说话间，穿墙而出的喻礼便不见了。芷芕冲着陆筱颖笑了一笑，轻拍了下她肩膀，紧随着也就不见了。
随着两人的消失，陆筱颖发现自己又能活动、说话了。回头看看，并没有任何可以寻到的那两人的踪迹。
总感觉自己定在这傻站着应该有一小会了，但从弄堂里人们的走动、举止行事来说，好似都没注意到自己这么异样地站着不动过。
也不是第一次跟妖怪什么打交道了，陆筱颖也没太当回事，继续往弄堂前面走去。
一般有这种红白事，免不了需要摆个好几桌的宴席的。要摆宴席，自然除了吃的喝的，人手物资外，还得有个能摆放的地方。
而在沂竹镇这个镇子上，存留下来的台门院落不少，正好在这种时候借用几处就能摆上几桌。不过这种借用总是要耗些面子什么的，一般会更喜欢直接选择去礼堂处，当然是距离合适的情况下。
从这儿，到礼堂处并不远。其他有没有借用台门，或是借用了哪几个台门，陆筱颖是不清楚的，也不大想为了这么小事情去问，若是去问总感觉会像自己很想蹭饭、想占便宜一样。所以还是决定直往礼堂处去。兴许妈妈现在就在那儿帮忙。
为什么礼堂要称之为礼堂，当年的礼堂又是干嘛的，陆筱颖也不清楚。反正现在是公用感觉的。附近哪户人家有需要，就会在那摆上几桌。
模糊的儿时记忆中，早已没在了的太婆倒是有带她去那听过戏，那时的她只是跟着兀自玩弄着手中的玩具什么。现在礼堂里头是早就看不到什么台子了。
确定了要去往处，本以为就这么过去就行了。但没想到的是，才从刚才看到有人穿墙、她愣住过的地方为始走起没几步，竟然又见到了奇怪的东西！
陆筱颖拿手遮着眼，抬头看了看有些白晃晃得刺眼的天。
是大白天吧？自己不是在做梦，颠倒白天黑夜了吧？今天怎么大白天总是看到莫名奇怪的东西呢？
本来陆筱颖的胆子就不算小，要不然也不会小时候有那出带着严晞找写作灵感、走进坟堆里的事情。再加之，自从跟汐接触多了，还有上次深水区的事情，又见到过明明已经在彼岸世界的小喵和小黑，她继续没心没肺地往前走去，完全不打算绕道、换一条路走。
有黑色、阴影样的东西，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弄堂里头。
两侧墙根处，一会儿浓厚，一会儿又显得稀薄到近似消无。这种感觉，像是忽明忽暗的灯火，更像是风中跳动着的火焰，只不过是黑色的。
陆筱颖故意放慢了些脚步，想多看清些。就算真是不好的东西，这么大白天的，就不信能把自己怎么的了。况且……陆筱颖没有直接去摸挂在脖间的那枚玉，但自己的意念还是集中到了那处。这枚玉，会守护自己的，一如既往的，所以不怕！
放慢后看去，陆筱颖虽看不出什么大名堂，但总给她感觉像还未成形、还很虚弱的什么东西。
弄堂里的人都不是静止不动的，只要有人踩到了那些黑色，阴影就会变得快被踩灭一样。踩到的人一走开，就又会猖狂地长开来。
但若是有人踩到了，却又一直站在那不走动，跟着他人聊天时，因踩到而熄下的黑影又会缓缓地、试探性地从那人的鞋底下面一点点蔓延出来。蔓延出的黑色，如鞋下初生出的藤蔓，试图去触碰能作为攀援支撑的人的脚，但一碰到却又畏缩了回去。
陆筱颖低着头，挪着极慢的步子，边走边悄咪咪观察着基本集中在弄堂两侧墙边的黑影，反正大家各忙的各的，也不会怎么留意到自己这么低头走路的。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她的脑海。
难道这种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只有这里有吗？刚才并没有看到。还是说……
陆筱颖急忙回转头去看。这么看去，发现结果竟然真如她猜想的后面那种可能。并不是只有这一段路有，前面自己走过过的那一段路也有，只是自己先前一直没看到而已！
可这究竟是什么吗？要是汐在的话，他肯定会知道的吧？
再往前走了一小段，黑影出现了例外。本来总给陆筱颖感觉尚还弱小，有些忌惮走动的人们一样，但这一股是怎么回事？
黑色像是跟那双鞋完全粘连在了一起，裹缠而上，就这么足跟往上看去，就像是有一个人正站在燃烧正旺的黑色火焰中。
“是小颖啊，低头在找什么吗？”一个中年男音问道，声音中带着疲态。
“啊！没，没，我……有点热，太晒、太刺眼了，所以低着头走路而已的。”陆筱颖匆忙尴尬地回应道。幸好确实今天出门也没戴帽子、雨伞什么遮阳，不会自己被自己戳穿了这借口。
本来不会被注意到的吧？都怪自己，只顾着好奇，看黑影，就这么直接盯着那黑影往上看了，然后看到了被黑色裹着的当事人的脸！这样的，能不引起对方注意才怪。
“唉，是有点热呢，这天。”这中年男人抬头看了眼天，又回过头来看向陆筱颖，“不过走路，还是要看着点前面的，免得不小心撞到人了啊。”
“嗯嗯，知道了。谢谢钱……叔叔。”陆筱颖稍犹豫了下，才叫出叔叔二字。一下有些卡壳，平常好像见面顶多笑一下打个照面，在称呼这个事情上总是能让她感觉措手不及。
“你来找你妈妈的吧？前面看到，她在礼堂那帮忙。等会吃午饭，你就别回家吃了，礼堂那摆了几桌的，就随菜便饭。唉，我妈走得匆忙，还得多谢你们大家帮忙呢。”
“嗯。”陆筱颖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简略又极轻地应了一下。
那人也没再多说，往刚才陆筱颖来的地方走去，身影最终消失拐进了钱婆婆的家及灵堂中。
陆筱颖回头看着，直到那人的身影看不到了。那人并不是别人，正是钱婆婆的儿子。叫什么，陆筱颖其实也并不知道，只知道他姓钱。平常大人们都是惯常的称呼彼此称呼惯了，反倒很少有人会直唤某人的名字。
“钱婆婆”的叫法也不过是大家一贯称呼惯了而已。
某个本来非专有的名词，如此这般的，在一定范围区域内被称呼久了，久而久之就似乎容易成为这个范围内的专有名词。
就好比对于陆筱颖来说，在这个镇子里提到“河”是那条镇上唯一的河，这个地域范围内提到的“桥”就是特指那座家附近、下方还有深水区相临的桥一样。
在最后一刻、背影拐进门内消失之前，陆筱颖总觉得这位叔叔辈的人一下苍老了许多。那廓影中透出的沧桑，竟有些超过他年龄的感觉，还是仿佛短时间内就成这样了的。
钱婆婆去世也才刚发生的事情，照理不至于能在这么短短几小时内就成这样啊。
虽然昨天陆筱颖是没见过这位钱叔叔，但前两天去河边超市买啤酒时候就见到过。才没多久的事情，当时还是挺有精气神的。就论那份往常见到一贯如此的精神抖擞，抛却脸上时间流逝加干活什么刻下的自然痕迹不说，与其说是中年人，更应该说有份年轻人的活力。
在显世里头，前两天的所见状态，把它顺延至一只手可数过来的几天后，这个所见状态又是发生在人身上的，还是基本属于顺理成章的范围内的。陆筱颖便是如此认为的。
前两天都好好的状态，那昨天也应该还是。能联想到状态下滑的主因的也就钱婆婆的离开了。可是，真的昨晚的事，要发现必定也今早了，就能在几小时内让人受打击成这样吗？还是……那些黑影有关系？这些到底是什么呢？也是跟深水区事情类似的东西吗？
疑问盘旋不去，但陆筱颖脚下的路是并没有止步的。这会回转过头来继续弄堂另一端的出口走去，却竟然又只走了一会就看到了另一样奇怪的东西！
陆筱颖停下步子，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哇，好可爱的小妖怪！肯定是妖怪的，但是好可爱！
那是一只不过双手能捧起那么大的小白狮。
人来人去，都径自能从其身上穿过去。好似这狮子不过是透明的空气一样。
但它分明又在那里。正好在陆筱颖对面。虽小，气势却不小。威风凛凛地端坐在地面上，双目紧盯着陆筱颖。
但陆筱颖停下来、同它对视上目光才不过几秒，那小白狮竟然又消失不见了！
只是消失前狮子的表情，让陆筱颖深觉不可思议。
那是表情吧？那只狮子，是在咧嘴对自己笑吗？好……好可爱！就算是会很凶的狮子，也肯定是萌凶萌凶的类型，不知道汐认不认识这只狮子妖怪。好想认识下这只小狮子。
原本看到了钱叔叔一下憔悴苍老的模样，还有不知缘由的黑影，陆筱颖的心头说不上来，但总有丝许的阴霾压抑着。这会见到这只白色的小狮子，倒一下心情又晴好了起来。彷如雨雪后初晴，金色的阳光探出云层，照在洁白的雪上，而心情也似见到了这被照的雪，豁然开朗。
狮子看不见后，她又继续往前走着自己的路。
方才狮子停留过的地面，有些湿，她也没过多在意，直接踏了过去。
但她没注意到的，也是其他弄堂里的人忙着各自的、无人留意到这小小细节的是，当她踏过唯她可见的狮子停留处，那小片的地面瞬息结起了一层薄冰。而这层薄冰，若是有人留意的话，是显世中肉眼可见的存在。
空气闷热依旧。每一次人们的呼吸，每一次走动都似带着不少的热量，那薄薄的冰层，只是没维持多久，就被充溢在弄堂里的热给再次融化成了可见的潮湿。
但是，那层薄冰，曾经切实出现过、存在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