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于谦突发奇想叫孙原贞带他去县城转一转，灾后的百姓也倒是很快就恢复了秩序，这让于谦不由得想起汉朝刚开始的时候的无为之治，为什么要采取无为而治？因为百姓自然会自己去找吃的，会寻找各种方法去让自己过得更好，朝廷就不要过多的干涉，大方向的把握住就好。不过此时的于谦可不觉得此时的大明实行无为而治是件好事，大灾之后要是没有官员朝廷的介入，这些人就会蹲在路边看着散落一旁的尸体而无动于衷，然后就会一批一批的死去，此时作为儒家门生的官员就应该挺身而出，引导这群百姓尽快朝着好的方向走去，抛弃过去的废墟。也只有在废墟之上才能盛开出最美丽的花朵。

于谦和孙原贞一身便服，于谦难得的好心情，他看着街旁拿着糖葫芦的天真儿童，他轻声问道：“原贞，汜水县城私塾有几所，有多少人能够去识字啊？”

这话问得孙原贞有些不好意思，他下意识的挠挠头说道：“大人，这下官着实惭愧。下官上任以来，便了解到此地其实无多少读书人，更别说私塾先生了，偌大的一个汜水，便只有两位私塾先生，还是师生关系，实在令人汗颜。下官也无暇去兴复庠序之业，总得让他们先活下来再说吧。”于谦摸了摸了胡子然后说道：“你说的那两位私塾先生在何处，可否带于某过去？”

“可以，请大人跟我来，就在此地不远处。”然后于谦和孙原贞就来到了一处比较幽静的地方，朗朗的读书声开始响起，于谦和孙原贞轻轻靠近竹子编成的围墙上仔细听着这些学生所朗诵的诗歌文章。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呼！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有儿童的声音，有青少年的声音还有一个年轻先生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仿佛给这片阴沉的天带来了一片清明。于谦开心的点点头。只听见里面的先生说道：“今日课程已毕，早些回家，切莫让爹娘担心，明日我要检查你们的功课。”然后学童们都站起来齐齐弯腰说道：“夫子明天见！”

这时候的学童们鱼涌而出，一位年纪约莫和孙原贞差不多的年轻人抱着一沓书，对孙原贞作揖说道：“孙大人今日可有事儿？家师前些日子偶感风寒，不能授课，便是我来授课。”

“既然如此，那还请陈先生带我们前去看望一下宋夫子，本官着实担心。”孙原贞回礼说到。然后这位年轻的陈先生就带着于谦和孙原贞二人前往宋夫子的住处。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和一声声的锥心泣血的咳嗽，孙原贞和于谦相视一眼，有些担心。

“老师，孙大人来看望你了。”陈先生打开房门用袖子轻轻拨散了弥散在空中的药物然后轻声说到。

“咳咳，廷玉快给陈大人上茶，还请陈大人恕罪，老朽身体实在孱弱，有劳陈大人费心了。”一声极度苍老的声音响起，他说话仿佛是从嗓子里抠出来的字眼一样，让人听了很难受。陈廷玉仿佛习以为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端过一旁的药水然后轻轻扶起自己的老师然后伺候他喝药。

“宋先生，你切勿多言，好好休息。这位是朝廷新派来的巡抚大人于谦，他想来看看你。”孙原贞连忙帮助陈廷玉扶住宋夫子然后对他说到。

“咳咳，巡抚大人？草民宋征明见过巡抚大人。”宋征明用他浑浊的双眼看了看于谦然后伸出颤抖的双手扶住床沿然后就要对于谦作揖。于谦大步上前，接过陈廷玉手中的药水，然后扶住宋征明就要喂他喝药。这可吓坏了宋征明和陈廷玉，陈廷玉连忙说道：“大人，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就连宋征明也有些急迫的看着于谦，于谦看了看浑浊的药碗然后对宋征明说道：“为师者，自当受万人景仰。于某何德何能凌居其上，宋老先生切勿在意，好生喝药，好好休养身体。”于谦有些伤感，这个私塾先生的家里竟然只有一张破床，家徒四壁也不能形容。宋征明听到此话，竟有些激动，他仿佛恢复了一些活力，大口大口的将于谦碗里的药水喝完然后对孙原贞和于谦说道：“老朽自知天命将至，这点病说是风寒，倒不如说是催命符。时至今日，不知孙大人和于大人今日来老朽这里所为何事？”

“宋先生，吾等今日前来只是为了看望你，还望你能好生保重身体，为汜水造福啊。”孙原贞柔和的说到。

“咳咳，孙大人真是说笑了。老朽什么情况老朽还是清楚的。造福汜水？”宋征明伸出收支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陈廷玉说道：“就交给我的学生吧。”然后宋征明就有些疲倦，于谦和孙原贞无奈，轻轻的将他放到床上去，让他安然睡去。

他们关上房门，来到屋外，然后陈廷玉拿出两个泛黄的板凳给孙原贞和于谦让他们坐在一旁，然后从火炉上倒了两杯热茶给于谦和孙原贞然后坐在一旁然后自顾自的说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家师一直让我对外说他是偶感风寒，只是为了稳住那些学童的心，毕竟离科考不远了。”陈廷玉有些难过的说道：“我是老师在许多年前的洪涝中收养的一个孩子，老师一生未娶，只有我这么一个养子。老师人真的很好，可叹呐，造化弄人一生功名未遂。”陈廷玉喝了喝茶。

于谦和孙原贞的眼神透露出他们很想听下去，然后陈廷玉就继续说道：“老师曾有一次酒醉之后对我说过这件事儿，老师第三次没有考中举人之后，就不想再考了。自从踏上这条科举之路，十多年来，老师家里一次次为他打点行装准备盘缠，还买书买笔墨纸砚供他学习。而老师，又三试不中。一试不中时，家人邻居、亲朋好友，都劝老师再考；二试不中，旁人看老师的眼光，便有了些变化；这下子三试不中，连父母也开始怀疑老师每天有没有认真学习。老师是这样说的，‘我知道，中举需要一些运气，我也知道，有人考了五次、七次、八次才考上，但当屡试不第的厄运降临到我身上时，我还是不想去承受。’然后老师就在第四次科举的时候直接逃出来了，来到此地开了个私塾，这一开就是数十年的光阴，老师曾有一幅自画像，风度翩翩，长发潇洒，如今老态龙钟，憔悴不已，我实在心痛。”

这时候于谦就说话了：“那你有没有想过去应举呢？”谁知道陈廷玉苦笑一声正欲说话时后面的门突然打开了然后于谦他们惊讶的看见披着外衣杵着拐棍的宋征明站在门口说道：“是老朽不让他去的啊。”陈廷玉赶紧上去扶住宋征明，然后轻声责骂宋征明为何腰突然如此。宋征明笑了笑，拍了拍陈廷玉的手然后缓步到于谦和孙原贞面前眼神清明的说道：“是老朽不让他去的，老朽来到此地的时候，此地如蛮荒之地仿佛从未开化，老朽虽然一生未曾中举，但学识自然要比这群蒙童高上许多。我就开了个私塾，要是他走了，谁来为汜水的儿童们说那些圣人道理，教他们做人啊。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所以老朽就一直没让廷玉去科考，就怕有一天我突然不在了，没人来接这个摊子。”宋征明有些慈爱的抚摸着陈廷玉的头然后继续说：“我这辈子，除了愧对父母以外，我还愧对廷玉这孩子。因为我的一己私利，廷玉十几年不曾科考，都是在私塾里消耗他的年华。”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对陈廷玉说道：“廷玉啊，我死后，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这个是老师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只见那玉佩上刻着三个字‘天行健’。陈廷玉突然有些泣不成声的跪倒在地，握着玉佩久久不语。

“让两位大人见笑了。”宋征明转过身子对于谦二人这般说到。

于谦见到此景内心仿佛有什么积郁在心中，他有些感慨，于谦离开了。他没有问那些宋老先生教过的人去哪里了，没有问他们为何没有回来。于谦知道，高尚人教出来的学生必然是高尚的，也许他们正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做着如宋老先生一样的事儿。他吩咐孙原贞道：“从县衙批点银子给这个私塾，实在不行从于某俸禄中扣去。这是我们能为他们做的事情了。”孙原贞收起微笑沉重的点点头，然后跟着于谦离去。许久许久，于谦听到了嘈杂声中掩抑着的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在高声朗诵圣贤道理，那间屋子错落在无数的灯红酒绿中，显得那么的低调却高尚。仿佛是上天洒在炎热的大地的一抹绿洲，于谦知道，只要这种地方仍然存在，那大明就不会消逝，大明的太阳就不会落下。

很多很多年以后，有一位诗人在诗中写道：“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于谦无法预知数百年之后的事情，但他知道当宋老先生不在这世上的那一天，他的墓碑上，埋葬他的土地上，定然会写满他的功绩。不为人知，不被传诵，却会深深的滋养这滚滚向前的历史，让他变得生机勃勃。

此后若没有火炬，那我便是唯一的光。既然没有光，那我便去成为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