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风和日丽，天上有些不知名的鸟儿在晴空中飞着，已经入秋了的汜水开始变得枯黄，漫山遍野的大地上都是百姓们收割忙碌的身影。有小孩子在草垛里睡着，有猫猫狗狗在田野之中奔跑着，一群汉子在喊着号子拉扯粮食，声势震天。黄河孕育出来的人如大地般坚韧和淳厚，走过天灾人祸战乱，仍然在这片土地洒下属于自己的汗水，种下自己的希望，若是有人来扼杀这种希望，或是把这种希望给截胡了，这些最软弱的百姓就会爆发出最坚韧的一面——拼命!一无所有的人只有拿命和你搏命，于是荥阳就是这样的。

张春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是无比的希望这一刻来得晚一些，或许崔氏忘了这一茬。但他或许太天真了，商人的本性就在那里，这里既然我种下去了我的成本，那我必然要收回我的利润，这点是天经地义的，于是乎崔管家带着一群人踏进县衙的大门，拿出那一张字据然后对张春说道：“张大人，洪水已过许久，我崔氏的粮食也应该要还了。要不然我崔氏这么多张嘴要吃饭，实在是揭不开锅啊。”崔管家还特意伸手指了指身后带来的十数位家丁。黑压压的一群，仿佛把张春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要不是忠心耿耿的数位捕快见势不妙上前杀威棒架着，那场面就看着是堂堂的朝廷命官被逼得无地自容一般。

“是该还，是该还。”张春越过捕快人群然后接过崔管家手里的字据有些颤抖的说：“不过，今日百姓们才在收割庄稼，崔氏可否再容两天？”

崔管家一听这话也不恼显得极为儒雅随和的说道：“张大人，不是我崔达不懂得百姓辛苦，小时候也穷过。也知道这个日子他们要吃饭，可是我崔氏也要吃饭呐，而且我们定的这个字据说的清清楚楚，换上了那片土地还是他们的，我崔氏动都不会动。可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儿，要是还不上，我崔氏可是理所应当的拿这块地，毕竟是我崔氏让他们活下来了的。”崔达管家还特意抽出一沓厚厚的纸，上面白纸黑字的写着哪家哪户哪年哪月哪日借了几斗粮食，无一例外。张春看着那一沓纸眼皮有些抖动，不知在想些时候，他无奈的坐回椅子上然后有些颓然的说道：“还请崔管家自行处理吧，切勿闹出人命。”崔达仿佛早猜到会这样，他二话不说带着家丁就往外走去，开始了他们的‘收租’之旅。自古以来，有三种官员，第一种贪官，这种贪官从掌控权力的那一天起，就一直为自己的腰包圈钱，不明所以。第二种清官，这种人一辈子捧着圣贤书，信奉书上的道理诸如“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一生都在想如何做点名垂千古的事情，这第三种说的就是张春这种人——庸官。他们一生不知道是贪污为妙还是清廉最好，他们贪一点，却又感觉到内心有愧，那些圣贤书上字眼仿佛都在讽刺他们。可要清廉呢？又没有什么能力，他们这辈子的能力都放在科举考试上去了，处在进退两难，骑虎难下的境地。若是太平年间到有些意思，可若是遇到今日这种情况，完全就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摔落一地而毫无尊严。

张春摆了摆手制止在一旁疑惑发问的捕快，然后说道：“你等好生跟着，切勿让他们闹出人民。若是有紧急情况，就速速回来向我禀报。”他不愿意看见那些刚刚从洪水中走出来的百姓满怀希望的等待着明天时候，却有人来剥夺他们的土地。他不愿听到那些嘶叫和呐喊，也不愿看到那些老弱妇幼眼角的泪水。他狠狠的将手边的茶杯摔落在一旁，脸上青筋暴露，却又毫无办法，片刻后又好似秋后的蚂蚱，趴在桌上几无动弹。

却说那边崔达拿着字据仿佛如圣旨一般贴了个告示在显眼的地方，然后派了几个家丁挨家挨户的去叫，去敲门。等到收割的众人迷惑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崔达当众把字据念了出来，众人有些疑惑，他们完全没听过这份字据，但其中有几个记性比较好的人突然想起来当时在施粥和领米的那里是有贴着这么一份告示，可谁也没当真，识字的也不多，也就没当一会儿事儿。可今天这自称是崔氏大管家的人来了这意思好像就要直接把土地拿走？这怎么了得，勤恳的百姓都不认，这是什么劳什子字据。然后崔达能够成为崔敬的心腹手下，能够成为崔氏的大管家必然是有一些手段的。这种手段虽然低劣，卑鄙也许见不得光，但却是实现他崔氏目标的最好的途径，这个方法叫暴力与恐吓！这是一种强烈的力量，他让这群羔羊百姓屈服于棍棒淫威之下。

崔管家早在之前便已串通好几户人家，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缴粮，由我崔氏免费提供粮食给你，你又来还给我，好处就是你在洪水中的粮食可以慢慢还，崔氏不着急你这点粮食。当一家人正高高兴兴吃着收获的粮食，谈论着今年的收成如何之时，突然闯进来一群大汉，然后有一个人拿出字据说了这番条件，作为家里顶梁柱的男人看了看儿子错愕的眼神，娘子无奈的神情，他决定同意崔管家的这个条件。要是你实在是硬骨头，打死不愿意做这等卑劣祸害乡亲之事，也行。崔氏欣赏你的做法，可你得把粮食给我还上来，不还？这份字据可是你们县令亲自签下来的，崔氏还正大光明的贴在领米的地方，你这是吃干净想抹嘴跑了？于是乎，这群人为了维护自己在乡里乡亲之间的声誉，被崔氏乱棍加身，人命没出，可这家里能换粮食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仿佛贼寇，叫这些斗大的字一个不识得农民欲哭无泪。

于是乎今日便出现这么一个场面，在崔达站在高台上读完字据之后，便有家丁护卫抬出了数个大型的木桶，再拿出了些许米斗。便悉悉窣窣从人群中走出几位老实的庄稼汉捧着大米上前去称量，惹得众人一阵臭骂。假如大家齐心协力，死不同意这份字据，那他一个崔氏能把我们怎么滴？可你们这些人一把粮食交出去不久动摇军心了吗？这些被逼无奈的庄稼汉虽然不懂崔达心中的弯弯绕绕，但也知道这堆粮食交出去之后自己肯定做不了人了。他们把粮食往哪儿一丢，小声的说了一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如逃窜般飞奔出去。崔达微眯双眼，拿出那沓名单和一直笔说道：“张三，如期还粮······”如是这般念了几个名字，众人见好像还了之后就没什么大问题了，不由得引起些许骚动，甚至有些比较机灵的早早就离开人群奔向家中去取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这下在人群中的张继，也就是此时张府的张承看出了些许猫腻，他也悄悄退出人群，然后去给朱骥传递消息。可这下有的人可慌了，自家的土地就在洪水边上，粮食被冲走了不说，连种子都没剩下多少，有一个老实憨厚的汉子就越过人群走到崔达面前卑微的说道：“管家大爷，管家大爷。俺家里的土就在黄河边上，粮食都被洪水哗的一下冲走了，家里实在多余的粮食啊。管家大爷能不能容俺几个月，等下一批吃的长出来再还。”崔达眼睛看着地下骚动的平民，都不直视这个汉子直接大声喝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你们领了我崔氏的粮，就要遵从我崔氏的规矩！还不上就还土地。我崔氏一向按章程办事。”然后他挥手让旁边的家丁护卫将那个汉子拉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着恶心。那个汉子还不住的大叫：“管家大爷，管家大爷。俺是真的没粮食了，你要把俺地拿走，俺以后怎么活啊……”声音越传越远，更多的人信心被击溃，汇集在大桶面前的人越来越多。崔达摆摆手让家丁们按章程行事然后就做到一旁阴影处去喝茶去了。

这时有人突然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有人大叫道：“你这斗不对啊，怎么这么大!我这量好的十斗粮为何到你这里只有八斗了？少了如此之多，你这斗有问题。”有个年轻的小伙子抱着胸前仅剩的米愤愤的瞪着家丁护卫，仿佛想要得到一个解释。

这时他面前的家丁皱了皱眉，丢下斗直接抓过这位年轻人的领子然后狠狠的说道：“你这小子！粮食不够就是不够，怎地污蔑我崔氏？我崔氏需要做这等伎俩？”众人算是发现了，这崔氏从上到下，无论怎么样，遇到什么事儿，总是先来一个‘我崔氏’，可吓死人了。那个年轻人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直接挣脱跑了出去然后说道：“我呸!大了就是大了，老子不还了！”然后就跑了，那个家丁着急的带着几位家丁就冲了出去，毕竟吃好的，喝好的，跑得自然比这些在粮食上精打细算的农名身体素质好上许多。不久之后，只见刚才那位护卫拎着半袋米，身后跟着数位家丁，手里拖着仿佛被打晕过去的年轻人，嘴角还有些血在低落，凄惨无比。家丁将年轻人丢在此前崔达所站立的地方然后举着半袋米在高台上来回走动然后说道：“我崔氏岂会干那种小斗出大斗进的事情？此人污蔑我崔氏，此后的人若再如此，皆如此下场，我崔氏的尊严不容亵渎。”然后就将那袋米丢进粮桶然后跳下台去继续操持还粮事宜，就留下那半死不活的年轻人在高台上经受毒辣太阳的折磨。

可毕竟大了就是大了，他不会因为搬出崔氏的尊严而变小。总有一些因为崔氏这个以一换十的字据而还不上粮的人，于是这群人就成为人群里的不安稳因素，此前听到那个年轻人说斗大，心里不由得悄悄一惊，之后又听到家丁的澄清，仿佛松了一口气般拍了拍兜里的粮食。

“你这斗真的大了！我这堆粮食明明有两石，为何你这里只有一石六斗，我不信！”又是熟悉的话语，又是熟悉的场面，家丁们依然以此前的方式对待此人，不仅没收了所有的粮食，还把人都丢到台上去和那个年轻人做伴。可质疑的人越来越多，家丁们再怎么能打，面对这么多的糙汉子也不由得犯愁，毕竟此前的对字据不满可以通过一些伎俩来消除，那这次的大斗问题可没那么容易解决。崔达一向觉得这些种地的人没什么力量，要是压不住他们，只能说明力量不够强大。于是他摆摆手，身后又走出了数十位拿着棍棒的打手，跑出去对着那些闹事的农民一顿乱锤，打得头破血流。这事件愈演愈烈，农名们的血性也被激发了出来，拿着手里的麻袋和手边的大白菜就和这群棍棒只图打了起来，白花花的大米和金黄的糟糠散落一地，不久便被众人杂乱脚印踩得乌漆嘛黑。这时候崔达怒火中起，他将茶杯抛向打斗的百姓然后厉声说道：“打！给我打！”家丁们得到此话就更加的积极卖命，毕竟崔氏对他们这些人待遇可不是一般的好，眼见着事情越来越严重，毫无章法的农民怎么可能打得过数十位训练有素还有武器的家丁，眼见着有些妇孺跌倒在地就要被众人踩踏致死，眼见着家丁的棍棒就要落在农民们血肉模糊的头颅上的时候，这时有一个声音盎然响起：“住手！”张春到了。

张春立马挥手让所有的捕快去隔开崔氏家丁和百姓妇孺，然后大步走到崔达的面前，崔达有些不以为意的正欲说话：“张大人……”话未说完，“啪！”一声响亮的巴掌声在寂静的荥阳城外响起，众人一阵错愕，不仅家丁懵了，百姓们也懵了。这位县令不是一位懦夫吗？这位县令不是签了字据吗？今天这时什么情况？张春对着极为震惊的崔达高亢昂扬的说道：“崔达!这是本官的荥阳！这是大明的荥阳!不是你崔氏的荥阳！”张春猛地抄起桌上的字据然后狠狠的指着继续说道：“这份字据是我张春签的，和这群百姓没有关系。但你崔达没有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这里还轮不到你崔达说话！让崔敬亲自来找我！”然后就将字据揉成一团砸在崔达的脑门之上。

饶是崔达再好的修养当众这么被这么羞辱，即使是一个香火菩萨也要站出来说两句，他就要吩咐家丁上前狠揍眼前这个带着乌纱帽的人，此时的张春不知吃了什么药却突然怡然不具，不似此前县衙状貌。他上前一笔逼着崔达的脸沉声说道：“本官是朝廷命官！你这样做你想要造反吗？”崔达一听此话突然醒悟过来，他知道‘造反’这个词的问题严重性。他立马制止上前的家丁，然后恶狠狠说道：“好你个张春！你等着，你这个阳奉阴违的小人！”

“本官就在此地，就在荥阳，就在这候着！”张春抖了抖衣袖转身向百姓走去，对崔达的狠话如是回复到。崔达带着家丁走了，张春望着这些有错愕有憎恨有迷茫的眼神，他有些愧疚，他摘下乌纱帽跪在地上说道：“乡亲们，我张春对不住你们。”

一片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