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籁俱寂。
楚营里的一顶巨大的帐篷里突然亮起一抹烛光，几人借着昏黄的烛火看着彼此的脸庞，分别是楚懿公、燕赫公、萧照霖与煌灵公。
“如此时辰还要烦扰诸位前来，实在抱歉，可老朽有要事要谈，而且必须要与诸公当面说清楚。”最年长的懿公坐在首座，敲了敲桌子，低低地说道。
“不知懿公所为何事？”萧照霖问。
“诸公皆是老朽可推心置腹之人，所以老朽便明说了。老朽怀疑，大夏渊公与西辽暗中有联系。”
“夏渊公？”煌灵公一愣。
“正是。今日帐下，夏渊公多次转移话题，甚至复杂化了蓝玉都的局势，让我们颇有顾虑，让商谈草草收场。老朽以为，他这是在为西辽拖延时间。”懿公道，“不知诸位怎么看？”
“渊公的举动，哀家心里有数，倒是懿公想要做什么？”萧照霖眯了眯狭长的眼睛。
“此战，若非西辽死，那便是大夏亡！”懿公沙哑地说，“上奏封帝的表文老朽已经命人拟好，只要诸公同意，皆随时可用。那时就说大夏西辽首鼠两端、暗中勾连，诸公发现之后为除皇室之害，故出兵征讨。”
“这……”煌灵公有些犹豫。
“不知诸公如何看待夏渊公？”懿公又问。
“无能文士，只会张嘴纸上谈兵，真亏得他能当上国君。”燕赫公嗤笑。
“渊公确实……有些慵懒散漫，身处国君之位，实在让人看不下去。”煌灵公摇头说道。
萧照霖沉吟片刻，“渊公此人，哀家尚且看不明白。”
“看不明白？”煌灵公挠了挠额角，问，“早听闻夫人慧眼如炬，是非明辨，让天下贤士皆赴南靖，怎么会有看不明白的人？”
“哀家听闻煌国国都但凡冬日皆是霜雾覆盖，灵公定然见过许多次吧。”
“这倒是。”
“敢问灵公可在大雾里看清三丈外的马车？”
“一丈还好说，但两到三丈就看不大清了，只能依稀辨得些许轮廓。”
“渊公给哀家的感觉，正是如此。”萧照霖低垂着眸子，眸子里映射着火光微微地摇曳，“哀家就算目力再好，也看不穿渊公所布的迷迷之雾，终究只有一个浅浅的灰色轮廓。他像是在遮掩和扮傻，又像是头脑真的愚钝，若是我们贸然出击，又怎能知道渊公是否留有准备？还是应好好思量，以免日后落人口实。懿公有话要说？”
“老朽只说一句，渊公此人，非常可怕。”老人攥紧拳头，“西辽哀烈公已去，大夏将是大虢的第二只虎狼。若此时不除，今后定成诸公的心头大患！”
“懿公说笑了。”高贵的女人微微翘起嘴角，轻慢的声音好像在众人脑海里响起，“在场的诸位，又有谁不是大虢的虎狼？”
烛光忽的摇晃，火光扑闪几番，似是要熄灭了。
帐里的人看着彼此，都冷冷地笑了起来，像是黑暗中的群狼对着猎物呲牙。
* * *
“渊公，末将已经查明，楚懿公邀靖国君夫人、煌灵公、燕赫公私会于楚国阵前帐下，帐前有诸国名将把守。几人谈了约莫一刻钟后，便纷纷离开。”宋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华帐下的男人没有回头。他只穿着一件素白的深衣，腰间束一条黑绸，绸上垂下一只纯白的工巧玉佩，打扮宛如一个走在大夏街头戏耍的公子哥。他单手托着青铜酒爵，望着草原的夜色悠悠出神。
晚风拂来，玄黄龙旗轻轻地颤动，漫山遍野的绿草沙沙作响，撩起男人额前垂下的黑发，露出一双清亮的双眼。玉佩轻轻地摆荡。
“果然坐上国君位之后，就连蠢货也会被强迫地变聪明。寡人倒还真是骗不了他们了。”男人轻笑着摇头。
“渊公猜到他们在说什么了？”
“诸国国君齐聚，没有邀请奉虢帝之命前来的帝都大鸿胪寺唐少卿，定是因为他们所谈之事有违帝命，不方便太早让唐少卿知晓。而在天下国主之中，又唯独没有叫上寡人，定是因为他们欲对寡人、大夏不利。”
“渊公觉得如何？如果真有险情，不如现在就随便找个托辞，撤兵退回大夏？”
“那寡人与西辽的约定怎么办？堂堂正人君子，总不能食言吧。”渊公挠着脑袋，“难办哟……”
宋启沉默下来，紧紧地盯着男人的背影。他知道，这个男人的内心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所以宋启一动不动，保持着俯首的动作，仍然留在这里。这个男人绝对会想出解决的办法，只不过需要一点时间。
“宋启啊，蓝玉都的西、南、北门真如懿公所说，是开放的吗？”
“是。”
“每日百姓都竞先逃出城外，也是真的吗？”
“是。”
“那如果命人进城，又如何？”渊公转头看着宋启。
“应该没有问题。”宋启抬起头，“渊公是要……”
“找到几个长相普通的属下，换上游牧服，带着寡人的信物和解题，明日破晓时分偷偷溜进城里，呈给西辽侍中贾略。”
“解题？”宋启眨了眨眼，“什么解题？”
“当然是哀烈公遗旨之谜啊。叫他们告诉贾略，寡人已经解开了，然后再把解语给贾略，他自会明白。”
“渊公应有条件吧。”
“当然，寡人要请他们西辽帮个小忙，待会寡人会写在纸上，你定要好好交付给属下。”
“是。”宋启挠头，“不过末将有一事要问。”
“先别问，让寡人猜猜。宋启将军不会是急着想知道这解语是什么吧？”渊公眯起眼睛。
宋启老实地点点头。
“现在可不能告诉将军啊，在谜底揭晓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渊公仰望漆黑的夜幕，铁灰色的星辰静静地闪烁着，“但寡人可以告诉你，哀烈公的遗旨，其实是他下的一步奇险的死棋。这一死棋，成，则有三个巨大的好处，天下局势将会大变，不成，则西辽满盘皆输。他临死前赌的，便是寡人可解这遗旨之谜。”
“哀烈公为何如此信任渊公？二位身后的立场并不相同啊。”
“不，宋启，你错了。”渊公似有深意地笑笑，“哀烈公，从来都是大夏人啊。”
* * *
身披重甲的将军疾步走入空旷的大殿，黑色大氅在身后飘飞，甲胄沉沉叩响，如同隐隐的雷声。大殿两旁的灯盏像是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
将军来到台阶下，俯身行礼，“国主。”
“是卫萧啊。”披着虎纹黑袍的男人睁开眼，望着面色凝重的将军，疲惫地问，“何事？”
“据侍中贾略统计，城内流失的百姓已达五成，其中亦包括朝中高官。大理寺、光禄寺、鸿胪寺、太常寺中也有三成官员离开蓝玉都。街巷无人，人心浮躁，治安难度增大。城中近日来的大小案件共有上千个，其中不乏谋财害命、杀人劫货等重罪。但由于城门大开，犯人可从蓝玉都轻松逃出，巡守兵无从下手。”卫萧的声音像是牙齿间咬着钢铁。
“城防之事，不是该贾略来汇报吗？为何是卫萧将军来？”
“贾略侍中为加固城守调度之事宜，已经两宿没有合眼，今日体虚，实在无法出府，于是便托我代向国主禀报。”卫萧盯着男人。
“这些事情就交给贾略侍中吧。如今大军压境，百姓无辜，他们想走，就要他们离开这是非之地吧。”男人挥挥手，“武库那边如何？”
“无人。”
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是我之过啊。”
“国主要怎么办？”卫萧皱起眉头，“难道要在这王位上自暴自弃，眼睁睁地看着西辽功业毁于一旦？”
男人足足愣了半晌，才苦笑起来，“记得大将军曾为我的老师，授以武技兵法。当时便对大将军的心直口快印象深刻。没想到到了如今，还听得到这熟悉的喝骂啊。”
“喝骂不敢，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
“我确实曾为国主的老师，教习国主虎纹振。我本不想教，但看到当时只是半大孩子的国主，每每练习，皆是浑身遍体鳞伤，却始终未言放弃，就觉得国主心中烧着一把火，才倾囊相授。但没想到国主长大之后，这把火却熄灭了。”卫萧所说的话已经近乎于无礼了，“如今的国主在我眼里，真的只是一个半大孩子。”
男人没有生气，“大将军不明白。”
“我不明白，敌人的刀剑不明白，天下人也不明白！”卫萧震喝，“五国联军已经驻扎在城外了，随时都有可能发动进攻，国主到底还要颓废到何时？！”
“那大将军觉得我能怎么办？”男人笑，黑眸里没有生气。
这回是卫萧怔住了。他本想用如此无礼之言将国主激起来，却没想到这个男人的心如同死了一样。他甚至感觉自己是在与一个冰凉的石头对话。
“国主，你……真的忍心吗？”卫萧吸着凉气让自己竭力冷静下来。
“不知大将军可曾喜欢上一个人？”
“……曾经喜欢过一个。”卫萧紧皱的眉头显出一个清晰的“山”字形。
“我比大将军幸运一些，一共喜欢过两个人。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像是为了她，哪怕是天下也甘愿双手奉上。但我喜欢的人都死了。一个是被我亲手杀死的，还有一个是被大火烧死的。我现在已经很累很累了，只想休息一下。”姜擎幽幽地说，“真的，很累很累了。”
“你是国主，一国之君！儿女情长之事怎么能一直放在心上，你是要继承哀烈公的遗志，与世人争天下的！”卫萧喝道。
“抱歉让大将军失望了，也抱歉让父亲失望了。我本是一个脆弱的孩子，心里装的其实一直都是儿女情长。”姜擎缓缓地站起身，将一抹暗金郑重地放到卫萧的手里。
“这是……”卫萧瞳孔一缩。
“西辽虎符。”姜擎在卫萧耳边说。
卫萧低头看着手中的虎符。这枚传国之器铸造之初本为金色，但在时间的侵蚀下，这抹尊贵的金色渐渐褪去，一些地方露出了乌黑的底层。虎符的表面黑金相间，如同城墙一般斑驳，但那股使人发疯的权力的味道，却从虎符内部无声地溢了出来。
“国主！”卫萧终于忍不住怒火了。
“收好吧，大将军。我以国主的身份命令你，带着这块虎符，与贾略一起逃出城去。西辽不该毁在我的手里，但只要你们两还活着，西辽便不会亡。对我发誓，一定要将它放到一个真正适合的人手里。”姜擎看着卫萧的双眼。
卫萧沉默。
“发誓！”姜擎吼道。
卫萧脸上闪过一瞬的挣扎，最终低下头，以拳叩胸，咬牙说道，“末将起誓，定不负国主之命。”
“护我西辽国祚千秋万代。”姜擎笑。
“护我西辽国祚千秋万代。”
“好啦，现在，我不是国主了。”姜擎双手托起卫萧，“西辽，我就交给大将军了。”
卫萧低声问，“那你呢？不离开蓝玉都吗？”
“我所有的回忆都在这里。”姜擎望向大殿门外，夜色阴沉，似有沙尘从天际滚滚而来，虎旗猎猎招展，“我与蓝玉都共存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