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才到草原上扎营不过两日，正沿着边境线巡逻。天气只是转凉，并未下大雪，草原上泛起了微黄的枯意，草尖随风律动，一直传到了天际。远远的一个少年拄刀跪坐在地上，浑身是血，好像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少年的四周弥漫着扑鼻的狼腥味，众士兵面面相觑，只有霍普敢下马靠前。

秋风萧瑟，一大片枯草猛地低下了头，遮挡住的物体完全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

那竟是一头头草原狼的尸体！

有些要害遭重砍，有些被拦腰斩断，还有些身上仍旧插着利器，密密麻麻十几头，狼血泼洒开，方圆七八丈的枯草都染成了血红色。

像是感觉到霍普的靠近，少年猛然睁开那双凶暴的黑眸。这些历经死局的战士们战栗着，感到有一根木刺扎进脑门，冷汗顿时浸透了里衣。他们甚至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野兽。

但很快，少年眼中的神采就黯淡了，像是熄灭的油灯，取而代之的是深至骨髓的疲惫。

“乐嫣病了，救救她。”

这是少年意识消散前最后一句话。直到倒下后，少年身后蜷缩在地上、脸色苍白的女孩才露了出来。

“羽翼未丰便这般暴戾，此子当诛。”一位老兵凑到霍普耳旁悄悄地说。

可他却环顾四周，并未作答，只是派人把两个孩子带回了营中。

霍普眼前恍惚一下，少年还在看着自己，等待自己的答复。他旋即低头笑笑，摸出一根老烟杆，斜斜地叼在嘴里，拿火折子搓出火来，隔着氤氲的烟雾，才静静地说，“我啊，有一个女儿，和乐嫣丫头挺像的。她的身体也不太好，在我没当上将军的时候呢，时常在家陪着她。她很喜欢看雪，把雪捧在手心，好像会跟着一起融化。但家里院子太小，雪积不起来，我就瞒着她娘，骑上匹马偷偷把她带到城外去玩雪。可每一次她都被冻得不行，惹上一身的病，她娘就把我狠狠地收拾一顿。她还在一边为我求情。我看到乐嫣啊，就总想到她。”

女孩的呼吸归于平稳，变成了轻微的鼾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朝被褥看了一眼，女孩不知何时翻过了身面对两人，静静地憩睡着。火光在她挺俏的睫毛末梢染上一抹昏黄，侧脸安详得像是一只慵懒的猫。

“可惜了，如果脸色再好看些，一定是个美人啊。”霍普低低地感叹。

“乐嫣就是个美人。”穆凉立马反驳。

男人与少年相视一眼，无言了一会儿，都嘿嘿地偷笑起来。

“乐嫣也喜欢雪，她说雪能让她想起家乡。她从很远的地方来，我在天断山脉才认识她的。”穆凉小声地说。

“是么？倒是苦了你们俩了。”霍普抬抬眉毛。

“将军是哪里人啊？”

“我大夏人，家在……杨城。”

“杨城？”穆凉歪着脑袋，他记得好像乐嫣提起过这个城市，只是自己一时间想不起来。

“是时候走了，弟兄们还在等着我呢。穆凉，这个你收着。”霍普把一枚印着龙纹的铜质印章放在桌上，默默地看着穆凉。少年呼吸一滞，他有些读不懂男人此时的眼神。

“这是五百人将的印章。”没等穆凉发问，霍普率先说道，手指摩挲着印章光滑的表面，似乎有些不舍。

“将军把这个给我干什么？我不太识字儿，平时根本用不上印章。”

“你当替我保管着。若是我巡逻之后回来了，你就把它还给我，若我没有回来，你就好好地收着。”

穆凉听不出霍普的话语里有其他什么意思，抓抓脑袋，乖乖地伸出手，要把印章拿到面前。

霍普突然按住了穆凉的手背，眼里翻涌着什么。他在发抖。穆凉感到他掌心的热度。

“将军？”穆凉紧张起来。

“收好。”霍普沉默良久，才吐出这两个字。起身掀开帘子，大步走出帐篷，战履带起飞扬的雪。

掀起的帘子在风里翻腾，大捧大捧飞雪灌入，木桌嘎吱一声翻倒。穆凉注视着霍普的背影逐渐被风雪吞噬，消失在白茫茫之中。帘子终是合上了。

风声在外面呼啸着。

“穆凉，再给我加件衣服。”女孩咳嗽了几声，用显得嘶哑的声音说。

“乐嫣？你一直没睡吗？”穆凉愣了一瞬，手忙脚乱地从洗得发白的绿色包裹里翻出一件自己的麻衣，盖在乐嫣身上。

“蠢驴，你到底明不明白将军把什么给了你？”女孩蹙眉，语调里有嗔怪的意思。

穆凉呆呆的摇了摇头。

“他把象征五百人将的印章留给了你。也就是说，如果他能活着回来的话，他还是将军。如果他死了，将军就成了你。”女孩把头捂进被子里，“真是的，笨死了。莫名其妙地接了一些担子，以后再这么没头没脑，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将军……”穆凉端详着手中的印章，“他应该是一位名将吧，感觉他真的好厉害。”

“如果他真的是名将的话，为什么只有五百人将的身份？归根结底，他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杂牌将军罢了。再说了，天下名将之中，哪有像他这样的啊？”

“天下名将？”穆凉又从乐嫣口中听到以前从未听过的词语。

“就是天下公认的名将。有西辽大将军虎将卫萧，大夏镇东将军龙将宋启，楚国鬼将韩飞，等等等等。当然，最厉害的，是已经隐退的大夏神将墨和。他在十年前与西辽举国之军在陌离关前决战，大战最后阳极阵现世，使不到敌军人数一成的绝对劣势兵力爆发出了惊天的战力，逼得西辽铁骑后撤三十里，被迫让出边境的重城杨城。只是墨和在用阳极阵大破辽骑的第二天，就毁掉了图纸，说是有伤天和。又因为布局实在精妙，也没有一个人记得阳极阵的布阵。而墨和，也在此战之后退隐，年仅二十七岁。”

“我不太关心墨和。乐嫣你说的那个西辽虎将卫萧，也很厉害吗？”穆凉喃喃道，“将军遇见他怎么办？”

“他是一个杀神。他所造成的死亡数量，是近百年来由战争带来的死伤总数的三成。如果霍普将军与他相遇，应该是……必死吧。”

“必死……难道一点机会也没有吗？”穆凉捏了捏拳头。

“卫萧在八年前，率领三千重骑就打上了墨和一战中大夏抢回来的边境重城，杨城。兵书上说，攻城之战，要以十围一，方可取胜。要知道，杨城上有五千守军啊。五千守军拼死奋战，血溅城墙，终不敌凶暴猛烈的西辽大军。那一战，叫做杨城之殇。此战之后，大夏边境士气大损，两国整整八年毫无战事，近年来应该才稍稍有所改观。”

“等等！乐嫣你是说，在八年前，杨城被攻陷了？”穆凉瞳孔一缩。

“是啊。西辽国君岳公得知杨城攻陷的消息后，下令让卫萧……屠城。”女孩把头露出来，看向穆凉，眸子里像是有面干净的镜子，倒影着什么。

“屠城？！”

“西辽军队烧杀劫掠，强抢民女，甚至在大白天的街道上凌辱五岁女孩。西辽人来了十七日，就杀了十七日。杨城全城共有十五万人口，但在西辽人占领之后，仅剩七千余人，皆是老弱病残，垂髫孤身于世，耆耄不得善终。尸骸暴于街道，引来密密麻麻的蚊蝇，臭气熏天。杨城，彻底变成了一座死城。”女孩幽幽地说着。

“也就是说，霍普将军的女儿，其实已经……”

“已经死了吧。”女孩背过身，“好啦蠢驴，别想这些了。我睡觉了。”

穆凉看着手中的印章与陌刀，呆坐了良久，像是深山里的石雕。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帘子一线，眺望远方。

粘稠的白雾沉沉笼罩，弥漫开来，浸透出灰白的天色，仿佛打湿了的绢布。远方的雪山半露出一角，破开浓雾，好像截断天堑的利刃，直插天地。

那个男人已经领着五六十骑人马，乘着风雪，离开了大夏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