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百倚被牵着鼻子走,按渊说的那样,心里开始默想着那栋楼那棵树,越想,虚实不明的记忆越是捣乱。
“你想到什么了?”
“乱七八糟的东西。”赵百倚含糊不清,主要是他自己也确实弄不懂自己脑海里蹦出来的陌生画面,像新看的电影,他猜不到剧情走向。
他转而问:“你确定……我想着就行了?”
“你是被赋予灵的人,深藏在记忆里的东西,是不会因为你没想起来过,就被忘记的。”
赵百倚:“……”
渊说起道理来,文绉绉的,像个被时代埋没的哲学家,那是它多年来窥探别人心声的所得——卑鄙也渊博。
一人“一眼”在蛮荒的沙漠里行走,脚印都没留下几个。指路灯似乎快燃尽了,烛光越发暗了,一阵风吹过来,扑过来一层灰,全熄了。
赵百倚哭丧着脸,“怎么办啊?”
渊的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继续走。”
赵百倚看向那片灰烬铺就的荒漠,默默地把灯芯扯了下来,短短一截,揣进兜里,向魏说过的,灯灭了就把灯芯攢在手里,赶紧回去。
记起向魏,他顺道摸出来自己的手机,没有信号,但他还是坚持拨打了向魏的电话,结果是没有人接。
“我想回去了。”他如此说着,也那样做着,所以他才把灯芯踹进兜里,但是他心想着,回不回得去估计得悬,当初就不该那么草率地过来。
渊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事到如今,你不能走。”
“这不关我的事,好吗,我没想要找到什么少主的遗址,我承认我是有点想知道自己到底跟这个地方有什么关系,但只是有一点点想,不是非常想,我不知道也是无所谓的,但是现在我不想再在这个走不到尽头的沙漠里走下去了。”
他好累了。
“就算你想走,你也走不了。”渊撇了他一眼,“只有走到木灵树前,才有可能打开鬼界的门,还不一定能开成。”
“那你当初是怎么打开那扇门,带我过来的?”
“事实上,是你带我过来的才对。”渊解释说:“我附在你的身上,向魏借木灵火烧我,我得以窥视到这里的位置,但是那扇门,是为你而开的。”
赵百倚知道他的意思,但他不懂其中的奥秘,不懂鬼界和他有什么关系,也不懂那扇门为什么会为他而开,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远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行吧,走吧。”
渊看向赵百倚,唯一的一对眼睛,流露出不解,“你到底是什么人?”
赵百倚有气无力地说着:“我也很想知道……”
“我透过你的眼睛看到过很多东西,你不是那种纯粹温柔的人,也不是积极勇敢的类型,我以为你最好的品质,就是处变不惊,但是现在看来,你只是不在意。”
赵百倚明白它的意思,附和道,语气中似乎还带了那么一点闷骚的骄傲,“我家里也经常说我是随意的人。”
小时候,没要到想要的玩具,就转身去找别的乐子;长大了,没考到让人满意的成绩,就安慰自己不擅长这方面;撞鬼了,就轻易地接受事实;被蒙骗了,就被牵着鼻子走,就像现在这样。
总的来说,他性子很软。
“你为什么不反抗?”
“如果我反抗得过你,我会的。”
“其实你可以。”渊说漏嘴了。
“哈?”但听者不甚在意。
渊于是强调,“你可以支配我。”
赵百倚至此才有点兴趣,“什么意思?”
“你是书主,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听命于你。”
赵百倚苦笑,“那你愿意吗?”
“我愿意。”渊说道:“主人。”
赵百倚愣在那里了,灰烬吹过来,糊了他的眼睛,要不是因为隔了一层灰烬的缘故,他差点就从渊的眼睛里看出来“坚定”二字了。
渊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于是解释:“有的时候,臣服也是很容易的,不需要兵戎相见,不需要一语致胜,你陪我在这片荒漠里走一遭,不管找不找得到少主,我认你是主人!”
其实,渊也知道,这片灰烬的荒漠里空无一物,但是他就是这样许下承诺。
赵百倚默了半晌,“听起来挺不错的,但是我好像不需要小弟。”
渊:“……不是小弟。”
赵百倚斟酌着:“……手下吗?”
“……”
“行吧都行吧,总得走走吧。”赵百倚自己打圆场,边走边埋怨,他原以为过了那条小河那个亭子就能走到头了,没想到还是茫茫的沙漠。“这儿不会没有东西吃吧……”
渊:“……”
“你要不再给我讲讲这儿的事情?”赵百倚艰难地抬起自己深陷在灰烬里的腿,“耳边只有风声也是挺可怕的,尤其这里还这么黑,鬼界会有白天吗?”
身为鬼魂,都要生活在这么黑暗的地方吗?
莫侵……也是吗?
“鬼界在天界底下,那座倒着的山,是天界最边缘处的一座神山,光都被那座山挡得死死的。有光的地方,不是天亮,是永远明亮的天界。”渊看向天际,那里永远是黑暗的救赎,也是黑暗的开始。
但是在赵百倚看来,那里就像海,走到尽头,还是海,甚至会像小时候做过的荒诞的梦一样,会失重地掉下去。
赵百倚的理解是:“天界不会天黑,鬼界也不会天黑,但是鬼界的光都被天界挡住了,是吗?”
“是的,所以没有神明愿意留守在这里,尤其这里,名字叫墓泊,葬着七个大神坟墓,可能好几百年都不会有生物在这里活动。”
“生物……”赵百倚有点头大,“所以这是块墓地咯?”
“严格来说,是墓群,而且是神的墓群,所以要小心,如果不小心触发什么机关,可能会吵醒守墓的神兽。”
“机关?”赵百倚脸色惨白,脚下一顿,指着地下说:“你说的是这个吗?”
他脚下踩到一个会“咔嚓”一声响的东西,现在他的左脚,战战兢兢地像踩在地雷上,四周的灰烬像流沙一样卷着,以他的脚为中心形成漩涡,一股蛮横的抓力,将赵百倚拖进灰烬里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随着一声惨绝的尖叫,赵百倚瞬间没了影,渊也被扑过来的一阵风沙淹没,消失不见了。
萧条的灰烬沙漠,吃人也是不带吐骨头的。
一条垂直的高洞,掉下来个瘦弱的身体,被地心引力将他拯救于被同步坠落的灰烬扑落的困境之中。
伴随着喊声,赵百倚掉落到地上,浑身骨头都砸了个遍,但他出奇地活着。他检查自己的手手脚脚,有些擦伤,他耐着痛,不敢去拍伤口上沾着的灰烬,但所幸他整整齐齐的,好歹没断手断脚,对得起身体发肤和骨肉父母。
他站了起来,发现自己掉进一个洞穴,头顶上空有那么一点点光亮,还有细碎的灰烬掉落下来,他于是站开了点,离开那个如同聚光灯般照亮他的光圈,目光转了一圈,确定自己没有出路。
“渊!”赵百倚喊了几声,没听到回应,回声倒是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他抬起手去感受,隐约感觉到有风吹过,而风来的那个方向阴森诡异,藏着漆黑的魅影,让他很不舒服。
但与此同时,吹来一阵清淡的香火味。
他想起莫侵。
“莫侵?”赵百倚下意识地喊着莫侵的名字,顿时醒悟,莫侵并不在他身边,渊也不知所踪,现在他是独自一人了。
“我听到他叫我。”莫侵说道,声音清空,飘在深夜的风里,遁进黑暗里。
项楚士拿点好处把旁边几个鬼差打发走,多亏了它们,才把莫侵找回来。
他问莫侵:“你能感觉到他在哪儿吗?”
“我不知道那里是哪里,但我能到他身边去。”莫侵似乎感应到了不寻常的事情,对向魏说道:“你能送我到鬼界。”
这是一句肯定句。
当然了,向魏当然能送她过去,只是,不合规矩。
项楚士知道他的顾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小赵同学在鬼界,你迟早也要去把他找回来的。莫侵能找到他,总比你亲自进去找他来得好吧。茫茫鬼界,更何况是在墓泊地段,要是你在里面出了事,我怎么跟你死去的父亲交代。”
向魏把项楚士的话听进去,再三考虑,看向莫侵,莫侵毫无表示,笔直地站着,像一尊雕塑。
他最后说:“好。”
赵百倚打开双手,摸到两堵墙,沾了一手的泥,意识到自己走进一条隧道。他摸着一面墙,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去,越往里走,赵百倚越觉得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那是一条长长的走道,弯弯曲曲,没有岔路,赵百倚走了好久,才看到光,亮如白昼。
他眯着眼,缓了好一阵子,心想,奇怪,这儿怎么会有光?地底下还能比地面上更亮了?
不管了,先过去看看。
刚抬起脚,脚踝传来一股凉意,赵百倚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是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正抓着他的脚踝!
“别去!”
一个声音炸出来,突然得甚至赵百倚都没听出这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赵百倚只感觉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脚上一拔,毫无意外地摔了一跤,他急忙爬开,跑向出口,脚下踩空,失重的感觉瞬间占据他的身体,整个人直直地掉了下去。
“啊啊啊啊!”
赵百倚一阵大叫,掉到地上,荡起了满地的灰尘。他爬起来,顾不上自己的腰酸背痛,发现满堂光亮。
他抬起头去看那个洞口,一颗花白的人头从洞口缩回去,接着,一只蜡烛,没错,就是一只红色的蜡烛,从洞里被扔了出来。
赵百倚没去接,但蜡烛就是那么凑巧地掉到了他的脚边。
居然没断?
他心想着,然后捡了起来,细细查看,也看不出来这支蜡烛有什么玄妙的。
什么嘛?
他心想,渊不是说这里没有鬼的吗?
他下意识地就认为那是鬼,从那冰凉的触觉推断出来的,毕竟如果那要是守墓的神兽的话,起码会扑过来把他吃掉吧?
可是,这里是哪里呢?
真的是墓吗?
应该是的吧!
他看向不远处的一副棺材,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那副棺材,正在晃动,隐约有低吼声。
赵百倚也不知道往哪里逃,一转身,撞进紫色的烟雾里,等他穿透那阵烟雾,他才反应过来,“渊?”
渊慢慢凝聚成眼睛,飘在空中,诡异得很,“这可不妥,棺里的东西要出来了。”
“所以我们赶紧跑啊,傻愣着干什么?”赵百倚挥手想把渊拉走,却再次把渊给挥散了。
“但它没有害人的气息,虽然感觉是冲着你来的……”
冲着他来的……
那更要跑路了!
赵百倚已经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动作,眼睛焦急地寻找出路,“那里,渊!”
他的目光迅速锁定在一扇破旧的石门之上,那里看起来是唯一的出口,飘着紫色的薄雾。
渊?
赵百倚拔腿跑过去,恶意撞中那团薄雾,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渊又被他撞开一个大洞。
他心想:“说得好像自己不怕似的,第一个跑的就是你!”
渊追上来,“我是鬼,移动得当然比你快。”
赵百倚扭头一看,一双巨大的眼睛飘在空中追着他,他更害怕了,边跑边埋怨,“别偷听我心声好吗!”
“不是偷听的。”渊说:“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秘密被藏在心里的时候会想方设法地越狱",意思是说……”
“意思是说,是我的心里话自己跑你耳朵里头去的!”赵百倚抢答。
渊说:“是的。”
赵百倚可算是服了。
他跑到一处拐角,扶着墙喘气的时候,顺便观察了一下环境,前方漆黑一片。
渊说:“出来了。”
紧接着,传来一声木头落地的重击声,棺里的东西出来了。
赵百倚心脏一震,没过脑子,脚一抬,半头鞋子踩进了阴影里。
渊问:“你要过去吗?”
“嗯?后边有东西不是吗?”赵百倚看向身后越来越渺茫的亮点,竟然觉得有些刺眼。
“前面,有死人的气息。”
???
赵百倚对这句话的逻辑性存在巨大的疑问,“死人?还能有气息?”
“气息,不一定是呼吸。”渊说:“天地万物,死的活的,都会有气息。但是那头的气息,我不熟悉,可以说,很少见。”
“你别吓唬人!”赵百倚压低声音说,想着别一惊一乍的,但是低沉的声音在无尽的黑暗里,被回响成呼唤。
“哦?是你吗?你要回来了吗?”
声音一出,赵百倚一吓,定住了。
与此同时,后方掀过来一阵冷风,赵百倚一个扭头,渊那双巨大的眼睛,顿时被斜切成两半,一刃白色利锋从紫色的散雾中亮相。
赵百倚一下子就认出来那把长刀!
“莫……”
赵百倚还没来得及喊出那个名字,他的脖子就一抹凉,整个人被拖进了黑暗里。
他的视线瞬间转黑,想要呼叫,但是却被扼住了脖子,没法出声,被动地被拖拽走了。
光亮的那一侧,莫侵来势汹汹,再次挥刀,渊眼见形势不妙,将自己散做烟雾逃跑,岂料莫侵更快,单刀直刺,浑白一体的刀尖变幻成白色的烟气流动,在精准刺透那双眼睛时狠手下切,渊——仅以两只眼睛示人的渊,瞬间被劈成两半,慢慢散成紫色的浓雾,卷进黑暗里。
渊逃走了。
但莫侵却并不着急的样子,缓缓地收了刀,白色的长靴在原地打了个转,看向黑暗里赵百倚被拖走的方向。
她正要跟进去,从前方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缓慢的,而有规律的。
“咚哒哒,咚哒哒,咚哒哒。”
一个老人从暗影里走出来,拄着拐杖,被岁月压弯的腰杆,被她执意地直立着。
莫侵那双白色如雕塑的眼睛盯着她:“是你?”
老人笑了笑,皱纹里带着难得的微笑,“是我啊,来吧小姑娘,走这边,他们从另一条路走了。”
她转身没进暗处,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路的声音渐行渐远,莫侵静站了一会儿,在脚步声消失殆尽之前,跟了上去。
赵百倚被无形的力量拖拉到一处厅堂,眼前豁然开朗,渊紧跟过来,吓了赵百倚一大跳。
渊是从黑暗处一下子蹦出来的,两只冒着紫气的巨大的眼睛突然出现,总归是吓人的。
赵百倚狼狈地坐在地上,咳了几声,回头想看到底是谁对他狠下毒手、现在是什么情况,没想到一回头,就看到了墙上钉着的尖嘴獠牙的头盖骨,密密麻麻,十分吓人。
“噢哟!”
赵百倚连忙蹬腿,退开距离。
“这是什么地方?”赵百倚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这是一个空荡的厅间:
入口处以暗影作门,好像一走近,就会被吸附进去的黑洞一样;旁侧的两面墙斑驳破烂,让他记起牧安老家义庄里剥落着干泥的土墙;而第三面墙,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密密麻麻地钉嵌着狰狞的人头骨,惨白的獠牙锋利如箭。
“但是这套桌椅是怎么一回事?”赵百倚把目光投向角落里的一桌一椅,这套家具在这里显得突兀,他不明所以。
“很干净。”渊说。
“你的意思是,有人在用它们?”
“也许不是人。”
赵百倚久久地看着那套桌椅,思绪一下子放空了。
似乎有一双漂亮的黑色长靴映入眼帘,又瞬间消失不见,就坐在那张椅子上面,交叠着二郎腿。
有人!
“你怎么了?”渊唤醒他。
骤然清醒的他囫囵转了一圈,眉头微皱,看向那套桌椅,那里空荡得连灰尘都没有。
“你看到了什么?”渊明知故问。
赵百倚被渊的声音拉回了思绪,但没回答它的问题,反倒是终于记起了莫侵,问:“你在这儿!莫侵呢?”
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