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泽屏退四名高手护卫赴宴的举动，让内廷侍卫出身的陈井洪既感激涕零又诚惶诚恐。

当初重伤断腿都不曾皱眉的汉子，短短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竟已是两度潸然泪下。

虽然乾泽始终没开口关切他这些年的境遇，甚至从下车到现在都没正眼看他一眼，不过他依然应该庆幸，先不说他现在的一切都是眼前这位冷的像冰一样的男人给的，至少可以表明殿下没有尽信外头的风言风语，依然将自己视为当初能够一同出生入死的内廷监手足。

秦王殿下不给自己吃闭门羹已是万幸，陈井洪更不会仗着内廷监老臣的身份就顺着杆子往上爬。

摆满了一桌子丰盛酒宴后，他屏退下人，亲自动手毕恭毕敬的给乾泽斟酒布菜，微微发胖的红润脸颊上一直绽着笑。看的下人们有些纳闷，老爷今天这是怎么了，就算是那些个趾高气昂的朝堂从二品大员路过此地登门拜访，向来不苟言笑的老爷能冷着脸见上一面已经算是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可今天怎的就对着这个像个哑巴的冷脸俊后生笑的像个孩子一样？

难不成这个家伙是老爷在外面留情种下的孽债？

难怪夫人过世这么多年，老爷一直不肯续弦，感情是一直等着外头的那个心上人回心转意呢。

下人们还惊奇的发现，老爷盯着年轻后生时眼里沁的那份深情怎么就那么似曾相识，一个个眼里闪着光像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再仔细咂吧咂吧滋味儿，可不跟看少爷的如出一辙，就更坚定了自己的臆想了。

此时，屋内只剩下魔头、大憨皮、陈井洪我们四人。

陈井洪伺候完乾泽，刚要给我们斟酒，大憨皮笑着摆手，端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和我满上一杯，陈井洪毕竟是见惯了大风浪的男人，也不矫情，只是满脸笑意的冲大憨皮微微点头，随后端起酒杯有些动容颤声道：“七年啦！当年与殿下倏忽一别已是七年，如今殿下已经受封秦王，而陈井洪也成了一个瘸腿无用的垂垂老朽，再也上不去马，提不动刀。殿下今天还能赏脸驾临，实在是往老朽脸上贴金。殿下老朽斗胆敬殿下一杯。”

陈井洪说完便一仰头，一饮而尽。

乾泽并未动，只是端坐桌前目光冷冷的盯着这个老人。

陈井洪喝完一杯酒，脸上更显红润，也没先前那么局促，自顾自又满上一杯接茬笑着说道：“殿下莫怪老朽失礼，虽说七年不算太长可也不短，老朽憋了七年的心里话今天怎么也要跟殿下说个痛快。”

陈井洪说完又是仰头一杯。

乾泽依旧冷眼旁观，我和大憨皮则面面相觑不知陈井洪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井洪似有意借酒遮脸，拎着酒壶笑道：“老朽知道殿下是可怜我，才让我在这水桥镇锦衣玉食做个尽享荣华的富家翁。可老朽这七年躺在软塌暖床之上，不知多少回做梦都想着当年跟着殿下跟着内廷监那般兄弟风餐露宿刀头舔血的苦日子…”

“陈井洪！当年本王让你来水桥镇可不是让你来当富家翁的！”

乾泽突然冷冷出声，打断了陈井洪的追忆往昔。

的确，当年在内廷监众人眼中，自己看似被魔头扫地出门，实则另有隐情。

不知是因为南蛮东夷的相继叛乱，还是西戎北塞常年的蠢蠢欲动，或者是魔头太想要争一争紫宸殿上那张高不可攀的龙椅，魔头这些年暗地里在并，交、益、雍、青、翼六州又秘密布置了六处据点，一来作为眼线搜集消息监视各方势力，更重要的一点便是用来铲除内廷监不方便出手的敏感人物。

此事被乾泽列为内廷监天字号机密，只有子英寅浪等寥寥几人知晓内情，倒不是乾泽信不过内廷监的这般兄弟，实在是人多嘴杂，不愿被有心人寻去蛛丝马迹。

平时也都是子英亲自往返六处据点向六处据点的谍头传递乾泽亲下的指令。六个据点的谍头也只是通过只有乾泽一人才知晓的隐秘通道将各自搜罗来的信息传回内廷监，除非是身份暴露，不然六处据点的谍头是绝不会轻易出现在京都与魔头见面的。

六个谍头出身各异，有内廷监的精锐，也有江湖草莽，甚至不乏背景深厚的官宦子弟。他们彼此之间的消息往来比地支十二士还要闭塞，他们甚至都以为自己是乾泽手中唯一的暗棋，就算偶尔哪个心思活泛的主儿敏锐的嗅到了些别州郡飘来的隐秘血腥气，对于是否还有其他谍头的存在这个令人头皮发麻的话题，他们也只是夜深人静时自己一个人躲在被窝里想想而已，要他们跟别人求证，他们不能，更没那个胆子。

陈井洪自然是翼州水桥镇据点的谍头，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那个白衣刀客林崇业，他之前也曾做过一年青州据点的谍头，不过他的行事风格太过狠辣决绝，出手更是震天动地不计后果。短短一年间搞得青州上下鸡飞狗跳谈之色变。

魔头不愿苦心布局多年的六处据点就这么被那些躲在暗处的老狐狸抓住林崇业这根小辫子撕开一条豁口。念在同门之谊，魔头并没责罚这个行事稍显鲁莽，似乎比自己还要冷血弑杀的师弟，使了个障眼法，将他带回了内廷监。

陈井洪在乾泽的逼视之下，缓缓低下头满脸愧色。有些事又岂是他不想，实在是他不能。

他还记得离京那晚乾泽亲自等在荆襄渡口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欠你陈井洪的我乾泽这辈子肯定是还不上，压根也没想还，你若不想做，我不勉强，船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沿着淮怡江去荆州，那里自然有人会安排的妥妥当当，管保你跟你的后人安安稳稳的做个世代荣华的富家翁。”

说到底乾泽并没逼着自己来水桥镇做这个谍头，拍着胸脯要来的还不是他自己！

此时，大堂的房门忽然被人从外一脚踹开，一个头戴玉冠身穿锦裘的年轻人阔步而入。

年轻人高高瘦瘦佝偻着个水蛇腰，五官倒是周正，就是脸色灰蓬蓬的还印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看就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主儿，尤其是他嘶哑的声音，好像砂纸摩挲着粗粝桌面，咝咝啦啦听的人一身鸡皮疙瘩。

锦裘年轻人进屋冲老人咯咯怪笑着说道：“爹！跟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混蛋费什么话呀，金池上下谁不知道他是个卸磨杀驴翻脸无情的酷戾小

人，跟他讲旧情，您老糊涂了吧！”

见来人是自己的宝贝儿子陈烁，瘸腿老人立刻面沉似水，点指着年轻人怒斥道：“你这个不知死的败家子儿，还敢在这胡言乱语，谁把你放出来的，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说着陈井洪挥舞着手中的金拐就要去砸锦裘年轻人。不料金拐还没等举过头顶就全身一软，噗通一声跌坐在椅子上。

陈井洪满脸震惊，有气无力道：“你竟敢下毒？”

此时，我也感觉到了四肢无力，看大憨皮跟魔头，也相继瘫软在椅子上。

锦裘年轻人见屋内众人都中了招，笑的更是肆无忌惮。

“药王谷的镇魂香果然不同凡响，上次法玄和尚跟姬攘能逃过一劫，都要归功于法华寺的独门闭息法门，不然化境高手又如何？”

锦裘年轻人说完上前一步，伸手捡起掉在地上的金拐横放在陈井洪的怀里埋怨道：“爹您老这是何苦呢？要不是儿子下毒您老还不得把我打死？，不是孩儿不孝，实在是您老太死脑筋了也，孩儿真想不明白，这个混蛋有什么好，让您老这么死心塌地的给他卖命，因为如今的权势地位？那可都是您老用一条腿，一身伤疤换来的，咱们陈家不欠他姓乾的，是他欠咱！再说了，那位大人可是没要孩儿的一根汗毛，孩儿只是按他说的将您老发往内廷监的秘奏在孩儿的手上稍稍的压下了一天，孩儿不照样锦衣玉食，那位大人还说了，这些都不过是些蝇头小利，只要事成，孩儿封侯拜相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陈井洪闻言惊恐的瞪大了双眼，用尽全力，声音却几不可闻“你竟敢动秘奏的手脚！”

锦裘年轻人忙轻抚着老人起伏剧烈的胸口，装模作样道：“爹！您老至于生这么大气嘛，该传的秘奏您老也传回内廷监了，也算是仁至义尽啦。”

老人喘着粗气死死盯着锦裘年轻人，“你这个冤家，齐向东可救过我的命！”

难怪老人此时如此愤怒，想当年要不是齐向东拼死相救，他可就不止断条腿这么简单了。

所以，当他想方设法得到了那条大潮汐宫主卜乐的爱徒姬绯樱即将与内廷侍卫齐向东京都秘会的消息后，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为了内廷监兄弟能够舍生忘死的齐向东怎么会是金池死敌东夷的姬攘,就算凿凿铁证就摆在自己面前，他依然不肯相信。

这么多年，乾泽可以为手下人以身挡刀，可以给手下人丰厚赏赐，同样他对手下人的规矩也是最严苛的。

秘奏发出之前他犹豫了一整晚，他曾想冒着死罪一个人去京都，找齐向东说清楚，他若不是东夷密探，他甘愿笑着去找乾泽领死，他若是东夷密探，就算是拽也要将齐向东拽的秦王府，求秦王放他一条生路。

后来，他还是留在了水桥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