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客朋友们，我们的飞机即将起飞，请您收起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打开遮光板，将手机等电子产品调至飞行模式，在此期间卫生间暂停使用。”

仗尔透过有些朦胧地机舱窗，扫视广阔平坦却有些许荒凉的旧金山机场。

一个小时前，Katharine送她到登机口，揽着她的肩膀一刻不肯松开。

“仗尔，I’ll miss you.”望着Katharine已经哭红的眼睛，仗尔有些不知所措。

或许在很多人眼里，何仗尔是个活泼娇俏的小丫头，不仅仅不会怯场，还有些轻微的话痨，常博得长辈们的宠爱。然而，不为人知的是，整个人生中，最让仗尔深感无能的事情就是大胆地表达对别人的爱与感谢，以及，妥善回应别人的感情。这种无能甚至完完整整地贯穿了她的童年时光，因为妈妈的早逝，爸爸的繁忙，不得不将她寄托在富裕的姨妈处生活，街坊四邻每每遇到独自出门的仗尔，都要教她知恩图报，一刻不停地在她耳边强调她爸爸妈妈不在身边的事实，强调姨妈家都是好人，迫使她表达出最真诚的感谢。仗尔何尝不知姨妈多年来对自己的照顾，但她讨厌被人道德绑架地说感谢，讨厌那些演给外人看的惺惺作态的一家情深，也讨厌拼命逢迎别人对她做出的或真或假的关切，渐渐地，她竟然从不屑变成了彻底的无能，这种无能就像一支戳在心底的箭，拔不出来，也消化不掉。

Katharine又怎么会懂这些呢，昨天傍晚那场不明不白的聊天结束后，Katharine并没有继续追问仗尔放弃旧金山的学习机会而选择回国的原因，而是帮着她检查行李，添置不足，以及对她完成了大概却并未修缮细节的给海伯教授的辞别信做最后整改。

相处了大半年，却在即将离开的时候，仗尔竟对眼前的女孩子竟有万分不舍，世上之人对别人的事情问东问西，多半不是为了与那人同悲同喜，而是在努力赚取八卦来满足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充当饭后谈资，用别人的悲戚来装点自己的玲珑。而现在，她终于发现，这个每天活得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美国丫头，也有如此善解人意的一面。在听到最后一遍进站广播时，仗尔终于决定做点什么，她往前跨出一大步，伸出手臂，抱了抱眼前的女孩子。

“下个月的房租我已经交过了，听说你会继续在这住上小半年。房子里没了我要记得把门锁好，虽然我不敢苟同锁门有多大点用，但女孩子一个人还是多注意安全......想我了就来中国找我。”

她不知道Katharine会不会觉得自己对她的这份回应太过蜻蜓点水，但仗尔知道，Katharine一定会明白她。

再见了美利坚，仗尔仍然盯着机窗外，看着旧金山这座城市越变越小，直到消失在层层云雾里。她想要睡觉，可旁边的黑人孩子在哭，吵闹得很，身边也无一本有趣的杂志可看，思来想去，最后还是从背包里拽出了那封信。

看到那封信的瞬间，联欢会那个晚上所有的场景都开始像放电影一样在仗尔的脑子里循环开来。那个身着红色晚礼裙化着精致妆容的女孩的脸不断地出现消失又出现，连她那双银闪闪高跟鞋的踢踏声都来回响起。

“仗尔，你在怕什么，飞机都上了，无可转圜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决心般，“撕拉”一声，从火漆处撕开了信封。

果然是熟悉的字，五六年的光景，信的主人应该是经历了不少的悲悲欢欢，字也比曾经多了两分随性的张扬。

Dear 仗尔：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放心，联欢会那天，我并无半句虚言，尚文尘的确没有在你们分手后和我表白，我俩之间什么都没有，你们分手的罪魁祸首不是我，仗尔，是你自己。

你大概知道我为什么那天向你坦白了一切吧？如果你足够聪明，就知道那天的坦白自然不是给我自己洗白，没这个必要，我从来不在乎你是怎么想我的。何仗尔，14岁那年你们分手，现在你20岁了，感情状态仍然处于空窗期，别人可能会听信你的一面之词，觉得你没有遇到合适的人，但你以为我看不懂你吗？你不过是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罢了，你一直喜欢尚文尘，或许说你惦记他，却以为他喜欢上了我，所以开始恨他对吗？

学校根据学分选择了留下深造的学生，我俩刚好一起挤进了最后一名的位置，我知道海伯教授更青睐你，极有可能选择你而不是我。说起来，我真是很讨厌你那副人畜无害的嘴脸，从小到大，我明明和你在成绩上没有什么差别，甚至我要更努力，更有天赋一些，可身边的同学，老师，哪个不是因为你那副恶心至极的娃娃脸，还有各种装纯的做派，把机会让给你？但海伯教授可能真的不太知道，这个在他心里品学兼优的仗尔，心底里对一个已经失去联系5年的男人一往情深，为了他，可以抛弃在美国求学的机会。如此看来，还是我更适合留在这里。仗尔，我赌你听到我的那番话，会毫不犹豫地回国，我赌你根本不会怀疑我的话是否真实。聪明如你，可能确实会想到我说这番话是为了让你把求学机会拱手相让，但你会屏蔽你心里这个可怕的念头，因为你太过自大。仗尔，你总是喜欢相信自己的主观臆想，以至于别人稍稍向你心里预料的方向行动了一下，你就会毫不犹豫地坚信自己之前所有的推测都是正确的，比如你当初认定文尘爱上了我，又比如你现在又坚定认为如果没有当初那个误会，你和文尘会一直走下去，你觉得他这么多年在乎你就像你在乎他。

可是仗尔，人还是不要太自信才好，或许某些地方，我也不得不承认，你真的有那么一些闪光点，甚至闪光得让我嫉妒，但你要记住人外有人。恕我直言，你到底凭什么认为尚文尘还爱你呢？你和他曾经相似却又千差万别的人生境遇吗？其实你们之间本就没有爱情，你们有的，最多是那点少得可怜的惺惺相惜罢了。你别忘了，你的前男友，他不是泛泛之辈，14岁的他还只是个单纯的大男孩，目光狭窄，极度缺爱，说来说去，也不过只是班上20多个男孩子中的一个不起眼的罢了，而那时候，你聪明，优秀，又有一张那么纯真的脸，是全校的焦点，只要你愿意，你们的结合何其容易。但你也要知道，尚文尘从高中开始，就已经是Z中的校草级人物了，向他表白的姑娘数不胜数，而你，不过是光芒褪去，原地踏步而已。

对不起，这次又像当年一样算计了你，始终是我对不住你，所以我奉劝你一句，最好不要在尚文尘身上白费心思了，你知道自己配不上他的。哦，差点忘了说，你和他在同一所大学是吧，听说今年大二他就要搬来校本部了，你们会很快见面的吧，记得代我向他，还有他新女友问好。

听说你机票已经买好了，愿一路顺风，回国愉快！

Yours，

慕夏

读完这封信，仗尔感觉到自己指间有些发凉，并不算是被慕夏的话打击到了，她自己心里也早有防备，但她确实没想到，慕夏居然可以把自己分析到这种地步。只不过......新女友......她死死盯着信上那三个字，力透纸背。难道真的如慕夏所言，这5年，尚文尘从未思念过她哪怕一丝一毫吗？那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接受女生表白的他，在搬来校本部之前，突然有了女朋友......

仗尔心烦意乱，却又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仿佛回到了14岁的那个夏天。

机舱的窗户外，出现了点点星火的痕迹，她忽然慌了神，不知道自己的回归，到底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