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一声，门开了。

仗尔被这突然的动静吵醒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刚睡醒的迷离状态中脱离回来。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保持着困倦，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呆。那只小小的吊灯通体散发出橘色的光芒，像极了刚溶进水里的橙子味果珍，顿时让仗尔心里生出几分温暖甜蜜。

曾经听人说过，一个人的时候，千万不要在傍晚醒来，伴着日落西山的暮色，总有被世界遗弃的苍凉感。

在异国他乡，这种感觉正在被持续放大。

12月份的旧金山干冷干冷的，没有一丝潮气，偶有几只麻雀落在出租房窗外几棵光秃秃的老树枝上，蹦跶几下便飞走了，使得本就人烟稀少的城街显得更加肃穆冷清。

都说发达国家的工业城市多多少少缺了些人情味，果然是有些道理的，她想着，不禁拉紧了身上的毛绒毯子。

她做了一个梦。

说是梦，不如说是一段幼年里无比清晰深刻的回忆。

她梦到小时候和妈妈在天津的家里一起过冬，也是和现在身上披着的相似的毛绒毯，不同的是，那毯子铺在她家客厅的地上，铺在电视和沙发之间的那片地方。她正坐在毯子上，聚精会神安排小露和小柯的婚礼——小露和小柯，一男一女，都是她的芭比娃娃，哦当然，她不只有小露一个女孩，却只有小柯一个男孩，所以她每天下午四点半都要准时坐在毯子上，演绎小柯和他十几个女朋友聚散离合的狗血故事。5岁的仗尔那个时候，深受市面上各种言情小说和脑残电视剧的摧残，还不知道有个词叫“渣男”，有个词叫“多角恋”，她只负责编排演绎纯情的爱恋，有时候会被她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爱而不得的被迫分手而感动落泪，有时又因为她的“明察秋毫”揪出坏女配而欢欣鼓舞。而这个时候，妈妈都会坐在后面的沙发上，偶尔看看电视，偶尔看看杂志，但绝不会参与到女儿的神经质故事里。

她梦到那天下午，自己实在纠结该给露柯夫妇的新生儿取什么名字才好，突然心血来潮地问妈妈自己为什么叫仗尔。

“何时仗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原来，妈妈当时读到这句诗，以为仗尔的尔是“你”的意思，她希望自己的女儿有朝一日能如诗句描写的一样，能挽着自己深爱的人，看遍这世间的风花雪月。

直到仗尔长大了，才知道，妈妈学基础医学九年直博出身，在专业知识方面数一数二，科研论文发表了无数，在文学理解上的能力却远不及在实验室中的一半，这句诗，早在一开始就被妈妈会错了意思，仗尔的尔的意思不是“你”，而是“拐杖”。

什么人会在苍苍白发本该偎着火炉共享天伦的年纪，孤身一人拄着拐杖去看南雪呢？她忽然明白，这句话并非出自什么浪漫之诗，相反，它道尽了世间人情的孤寂与无奈。

“多么讽刺啊。”她想着，从屋顶的暖灯回过神来，想起吵醒自己的该死的敲门声。

她以为是舍友Katharine打工回来了，明知自己马上要回国了，在旧金山的最后一天，这该死的美国丫头还非要吵醒自己的美梦，想着等她进来自己一定要骂个够。她等了许久，仍不见任何动情，只好不情愿地把毛毯裹在身上，走到门前去想要一看究竟。

门外空无一人，傍晚的出租房走廊一片漆黑，只有楼梯尽头处悬挂的一只小灯泡在努力发出微弱惨淡的白光。大概是这栋楼里哪家孩子的恶作剧吧，又或者是，有人走错了房门呢，仗尔皱了皱眉，忽然想起Katharine总是告诫自己独自在家一定要锁好门窗，说是美国不太平，闯进来个黑衣持枪大盗劫财劫色可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自己都说了，闯进来的是持枪大盗，他若真有心，你以为我锁个门就万事大吉了？”虽然仗尔知道自己这个美国舍友是真心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但仗尔自小便有“何怼怼”这么一个“风雅”名号，每每看到Katharine被自己怼得无话可说的样子，心里便能暗暗过瘾。

仗尔想着想着不禁被自己吓了一哆嗦，正打算匆匆关门，却在低头时看见地上躺着一只白色的信封。

她碰上了门，坐在床上，将这只意外而来的信封放在手中轻轻摩挲。作为留学生，仗尔见过不少广告推销随随便便折两下装个纸袋子就硬塞在租客门口，然而这只信封上有一些凸起的精致横纹，反面有火漆封口，看得出来，写信的人极为认真，可是，为何要一言不发直接放在门口呢？她将信封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最后愣在了火漆上，分明的两个字母“MX”。

“You son of a bitch!”仗尔被突然撞开的门吓了一跳，望着突然冲进来的暴跳如雷的Katharine,手臂僵在了半空，仍然是拇指与食指捏紧信封的姿势。

“What’s wrong？打个工也有人惹你了？”仗尔把信放下，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头正在发狂的母狮子，与狮子同住一个屋檐下长达半年，虽在平日学习时也觉得烦扰，她不得不说自己还是非常喜欢这个美国姑娘的，Katharine开朗直率又状况不断的毛躁性格，和仗尔的古灵精怪一拍即合。

“你还记得Martin吗？说起来你应该也不记得了。就是我一个月前睡了的那个金发男孩，你们在校园咖啡厅见过，你说他笑起来散发着一种渣男荷尔蒙的气息。”Katharine说完从冰箱里掏出一瓶冰矿泉水，咚咚咚地往下灌，她生气时语速很快，为了照顾口语不怎么好又万分八卦不听明白誓不罢休的仗尔，只能难为自己用中文说话。

“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毫无差错，他不是和你交往的第三天就劈腿了一个法国小妞吗？”何仗尔扬起下巴，洋洋得意地看着她。

Katharine瞪大了眼睛：“你说的话是准，东方女人总是有先天的敏锐直觉。”她摊了摊手，不置可否，“他今天来我打工的地方找我了，说是法国小妞弃了他跑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蠢，还说希望和我重新开始，你说我能不生气吗......这啥......行李箱？不是吧你个没良心的小蹄子收拾得这么快？”

仗尔在今年暑假参加学校的出国交流活动，口语一向很着急的她自知选择美国寄宿家庭必然会有或多或少的麻烦，便拒绝了校长好心安排的寄宿家庭，而是选择向学校申请部分奖学金出来租房，于是便遇见了从美国其他洲来上学的Katharine。Katharine长得不算漂亮，但性子很直，像大多数的美国姑娘一样，敢爱敢恨，大胆随和，又善于交际，因此她身边从不缺男朋友，光是仗尔这半年见过的，少说也有三四个。每次失恋，Katharine都会回到两人的出租房里大哭一场，然后郁郁寡欢几天，几天之后，又会重新活蹦乱跳起来。令仗尔较为佩服的是，Katharine对待已经过去的感情，向来是一种很有原则的态度，她与前任男友能当好朋友，一起喝酒一起蹦迪都不是什么难事，简直是“一别两宽，各自欢喜”的彻头彻尾的实践者，但她的原则就是从不打复合的主意，用她的话来说“都已经是20岁的人了，谁的性格都不可能因为另一个人而发生太多的改变，所以即使可以重新在一起，那也只是重蹈覆辙而已，没有好结果的”。

“仗尔，你真的明天就回中国？前几天我们参加学校的新年联欢会时，海伯教授不是对你颇为赞许，希望你能继续留在这里深造吗？为什么明天就回去？”Katharine止住了抽泣，蹲在椅子上瞧她。

该死的联欢会......仗尔没有说话，盯着被扔在床头角落里的那只白色信封，刚刚听八卦的欢快心思瞬间被一扫而空。

“Katharine，你说人真的能回到从前吗？我是说，感情，两个人已经破碎的感情。”

“怎么突然问这个？你们中国有句话，叫破镜难重圆，所以我从不重蹈覆辙。”

她冲Katharine笑了笑，转身推门而出。

“是吗......可我想赌一把，五年了，最后一把。”仗尔用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对着走廊里那只惨淡的白灯泡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