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天，赵月的家里每天都来来往往很多人，进屋就会嚎啕大哭，然后大家都去劝妈妈，这几天赵月听得最多的是坚强。她心里有很多不解没有答案，但是她此刻要保护的是小菲，她现在的嗓子依旧哑着，嘴唇上干裂的甚至都有一道道沟壑，稍微一用力，血就流出来。

第二天的时候，二姑把她拽到了一边悄悄说“这死人送葬有个传统习俗，就是要儿子或者直系男孩来打灵头旛，但是打了灵头旛就有权利继承你爸的遗产，虽然现在都这个社会了，就怕万一给你爸打灵头旛的人没完到了的纠缠你们。我跟你说吧，现在能给你爸打灵头旛的就你大哥，二臭还有你小叔家的小腾。你大娘那不好琢磨的性格我不敢保证会不会跟你们娘三闹啊。但是你小婶儿那样是绝对会跟你们争家产的。现在他们屋子里跟你妈商量呢，有点逼宫的意思，你懂么？二姑就问你，你敢打那灵头旛么？替你爸争口气。”二姑声音虽然小但是说话的时候也不断看着周围。

赵月听明白了，她很感激二姑，于是第三天兄弟几个商量二哥后事的时候又提到了这个话题。两家都争着要打，尤其大娘说，二臭从小就跟老二长大的，就相当于老二的儿子，给他二叔打灵头旛是应该的，至于老二留下的什么家产的什么，她家有钱也不在乎。

妈妈很为难，五姨一直也没走，就在妈妈身边陪伴她。这时五姨的脸色都有些难看，但是碍于情面，她又是娘家人，现在讨论的是姐夫的身后事，不方便开口，但是规矩她也是知道的。

赵月就走进来，“我爸死了，就应该我这个当女儿的送葬，灵头旛我来打。”大家都瞪大了眼睛。

“这从来都是男孩打的，哪有女孩子去打的。”爸爸的亲属们叔叔们大都不同意。

“女孩子怎么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要我说不打灵头旛，怎么这人还没办法下葬了？”二姑站出来说。

“对，那是我爸，灵头旛就得我来打，如果我不能打，那就任何人都不要打。”赵月现在表现的很冷静也很执拗。

“就这么办吧，这个年代了其实有没有灵头旛也没啥了。”五姨也附和。

马大爷这时也拍板说，那就这么定吧，三天让闺女领他爸上路，火化后咱们燕子村办一场答谢宴，让他入土为安吧。说着马大爷一个大老爷们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捂着嘴大哭起来。这年赵月15岁，正是花季少年。

赵月是理解马大爷的，那个跟他光着屁股分吃一个苞米面饽饽的人没了。这世上可能再也没有像爸爸那样的知己了。她能理解但是无法感同身受，因为爸爸的逝去，带给不同的亲友的悲伤都是不同的。马大爷在爸爸走的三年后也心脏病突发而死。赵月和妈妈还去送了马大爷，当她看着40出头就满头白发的马大爷，再看葬礼上的王大爷也是忽然一夜白了头。她内心再次体会到了那种锥心刺骨的痛。

赵月站在蓝色半截车上举着灵头旛，每过一桥，一河，一个转弯她就会喊着：“爸爸，过桥了，跟我来。爸爸，过河了，跟我来，爸爸转弯了，跟我来”然后在这些地方扔些硬币。车里面就有人往外撒着纸钱。

爸爸的遗体就在她身后的花圈下面，虽然对于别人来说是一个仪式，但是对于赵月来说就真的像是在为爸爸领路一样，她没有眼泪，嘴唇流着血，嘶哑的嗓音就像一个破锣。爸爸你别迷路，你跟着我走，我要把你送到爷爷那去，那有人照顾你。赵月心里默默念着，兜里揣着一大把幸运星。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把这星星埋在爸爸坟前。

爸爸的遗体推进火化炉那一刻，赵月和妈妈全都冲了过去，温度太高有大火，怎么能让爸爸遭那罪？赵月拼了命一样去抢爸爸的尸体，她不能让爸爸消失，不能让爸爸就这么离去。婶娘们都没拽住她，她就这样了过去。忽然她被死死的抱住，任凭她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她无助被死死的抱住，用尽所有的力气疯狂的喊着：“爸，爸，谁来救救我爸。”嘴唇上的口子全挣开，流着血。

她就像一直被猎夹困住的小兽，而她的前面是正要被猎人杀掉的大兽，她想拼命甩掉这个可恶的夹子。她疯狂了，脑袋里一片空白。依旧没有眼泪，只是嘶喊着要冲过去。

“赵月，你冷静下来，你这样，干娘会疯的。”身后是张建国，饶是他这么一个大小伙子，也是用尽了力气死命的在她背后就这么抱着。

“赵月，看看你妈！看看小菲，你是不想让她们活了么？”大爷在赵月跟前使劲的骂她。

爸爸还是走了，赵月看到的只是烟囱中冒气的青烟。

“爸，你不会消失的吧，或许那缕烟就是你吧，你会一直围绕着我么？爸，到底是为什么？”她努力的仰着头，望着那缕烟渐渐消失。

赵月怀里抱着爸爸的骨灰盒，很多人在周围告诉她该怎么做，她麻木的听从着。

葬礼依旧在老屋的院子里举行，现在已经是小叔的院子了。奶奶没有来，赵月也没想起来要去找奶奶。她只是站在喧嚣的人群前，不停的对来吊唁的人们鞠着躬，她不知道眼前的人都是谁，她也不在乎。

答谢宴还是要举行的，院子里照旧支起了桌子。大家都围着妈妈安慰着，说到伤心处，妈妈还是会哭起来，大家也都抹着眼泪跟着哭，赵月却没有眼泪，也不哭。在熙攘的人群中，她就如一叶孤舟。

“那不是赵老二家的姑娘么？怎么连哭都不哭？这孩子心肠这么硬？”，不知道跟爸爸有什么关系的人在人群中看到呆呆的赵月。

“可不是么，这孩子肯定跟他爸不亲呗，你看她妈哭的，你再看她，啧啧，这孩子将来肯定挺歹毒的。”

院子里依旧摆了流水席，近亲都在忙碌招待前来吊唁的人们，坐那吃饭的都是远亲近邻，倒是没有什么自家人。她们对赵月对这个家都不了解，看见赵月在人群中木然的鞠躬，打下手，都这么议论纷纷的。

“呵呵。”赵月不哭反笑。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这是爷爷没有的时候她感受到的。

现在不是又如此么？

没有经历过他人的痛，又什么理由评论他人的伤？

原来不解释不是因为心虚，而是因为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