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时雨陪着陆挽一路走来，宛然便已是他的亲叔一般，陆挽不知不觉把憋了很久的话都说了出去。

林时雨听后没再追着不放，反而和陆挽说起了去庄凉营探视蒙古俘虏的事情。蒙古俘虏很配合，基本问什么就答什么，林时雨觉得有几个人未来可以用的上。不过朝廷那边圣旨还没下来，暂时依然把他们留在庄凉营。

另外，林时雨也让张怀瑾推荐了一批可靠的人手。未来负责开市的守备营，必须要有一批信得过的手下构建队伍，事务开展起来才会顺利得多。这批人中恰好就有张归荑的青梅竹马——方辉。

陆挽立刻发现其中不合常理的地方。师兄张怀瑾绝非庸才，怎肯把关了很久的方辉让林时雨带去松山城。弄不好小情侣两私奔都有可能。

师兄绝对不可能主动做出这种决定。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提议是林叔提出来的。林叔为什么主动把方辉调到身边？陆挽可以肯定百分之百是为了自己。

林叔的提议，师兄为什么又会答应？师兄在别的事情上可能向林叔妥协，独女的婚事上恐怕未必会。除非林叔有说服师兄的理由。

什么理由？好像并不难猜。最合适的理由就是由林叔替师兄拆散这对小情侣。林时雨的人品陆挽信得过，他相信林叔一定不会是要谋害方辉。那么……

陆挽叹息道：“人皆有私欲、贪欲、爱欲，诱杀和谋杀并无多少区别。”

林时雨笑道：“这才是我的木头侄儿。只字片语便可洞人肺腑。不过，你是不是把你林叔想的太卑劣了？”

陆挽道：“难道林叔不是想那么做么？”

林时雨道：“何用我去做。林叔可以保证绝不诱导。只是，不知道开市之所，灯红酒绿，那位小朋友自己能不能把持住。”

陆挽摸了摸额头：“在别人的路上挖陷阱，还做了遮蔽。虽不是诱导，依然是陷害。”

林时雨道：“那我来问你，假设那位方辉小朋友和你的师侄女成亲之后，你师兄能不能一直把他们带在身边？

人都有自立的一天，方辉是武将，总有独自领军，独镇一方的时候，就如你师兄今天一般。

张怀瑾当年费尽万难才娶到崔氏明珠，从西湖之畔带到了西北高原。他本人秉性端正，才能和夫人相敬如宾二十年。连两个侍妾都是崔氏为了张家香火逼着张怀瑾娶的。

反过来假设，如果你师兄好色忘情之徒呢？张夫人在这西北又有何人可依靠？民间有糟糠之妻不下堂之说，官宦人家正室人老珠黄常伴青灯古佛的才是多数。”

林时雨又拍了拍陆挽肩膀继续道：“你林叔比你虚长二十岁，生长于官宦之家，这种事情见得比你多得多。他秉性若能洁身自守，林叔跟你保证绝不会诱导于他。灯红酒绿这种事是他未来必经之路，若他自己把持不住，咱们也算替侄女负责，是不是？”

陆挽是个讲道理的人，林时雨的道理无懈可击啊。师兄估计现在巴不得林时雨把方辉带上邪路，林叔的提议肯定会被贯彻执行的。

通知张归荑，让这对小情侣私奔呢？方辉是个生长于军营的孩子，很多事情没经历过。万一真如林叔所言，自立门户后出现各种坏毛病呢？比如像朱肃桉那样，张归荑不就变成另一个孙氏了么？

人生啊，好难抉择！尤其是替别人命运做抉择的时候。这好像就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再说匠社那头。

陆挽走后，社里的匠人们围着社长问道：“那咱以后怎么办？”

祖祖辈辈形成的固有观念，用强权压服容易，想从根本转变不容易。

“啥怎么办？咱以前懂啥？咱们懂的这些还不都是人陆公子教的？陆公子能教会我们，就教不会别人了？”高大梁发出无奈之言。

陆挽刚在堡里找工匠的时候，韦副千户差点没说堡里的全是废物。一个个连刨个门板可能都刨不平。

要不是陆挽放开材料，让他们随便练，他们一辈子也不可能达到现在的手艺。碗口粗的锻铁轴，说报废就报废了。比碗口还粗的铜套，那铜屑掉的人肉疼，满地都是可以做铜钱的材料啊。就算是不要钱的木头，也是要人工砍伐扛到山顶来的。

还有更高深的技术，比如摆臂式的钻床、脚踏式的车床，那种头发厚度都能量出来的卡尺，也全都是陆挽教的。

高大梁这话一说，所有匠人都无话可说了。本来这些技术就都是陆挽的，陆挽想无偿传给谁，其实跟他们没有一毛钱关系。

“公子刚才还提到什么毛纺机？他以前说过么？”

“没听说过啊。不过公子是啥样人物，肚子估计不知道藏了多少东西，咱这辈子都未必能学全。”

“那还闹啥？公子还说过以后咱堡里谁出力多，谁拿的多。离开这匠社，一不小心真就被朝廷调去造墩台了。还有啥可选的。”

“别闹了，都回家吃饭去吧。”

高大梁回到家中，他老伴已经烧好了饭菜，一家人只等他回来开饭。

高大梁看着桌上的饭菜没啥胃口，说了句：“你们先吃吧，我去歇一会。”说完去了东厢的卧室。

高大梁的老板高大娘知道这几天匠社里面没啥活，再看老板的脸色不对，就追了进去。

“今天你是不是得罪孙守备了？你说你，没事和守备爷吵啥？咱就一小老百姓，领军守备是咱们能得罪的起的么？”

“得罪孙守备其实也没啥，你看他现在也没办法把我吃了。我只是想不通。”

“想不通啥？”

“咱堡里花了那么多成本研究出来的水风车，陆公子要让人免费来学。”

“啊？……那不和败家子一样么？咱堡里现在都在说陆公子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咋能做这么糊涂的事情呢？”

“所以我想不通啊。别人免费学了，都会了，谁还来找咱镇羌做？废那么多工夫不赚钱，图啥？那手艺可以够子子孙孙吃好多年啊。他这么一搞，估计没几年整个甘肃都会了，靠这个赚钱的梦想是泡汤了。”

“泡汤就泡汤呗。咱以前没这门手艺不也一样过日子么。”

“那不一样，以前咱是不会。现在好像有人给你一个金饭碗，转头又给你拿走了。我还想着等赚了钱，再盖一进院子，这样咱家七口人也不用挤在一栋屋里了。我还想再给老二风风光光娶个媳妇……”高大梁有很多梦想，但这些梦想都是建立在有钱的基础上。

“想钱还不容易。其实你现在的手艺比外面的工匠不知道强多少。前几天我弟妹不是来堡里走动么，她说以你现在的手艺在安远镇每月十两银子都有人抢着雇你。”

“咱是堡内的匠户，跑出去做事，被抓到不好办。”

“有啥不好办的。安远镇又不归庄浪管。能出起十两银子每月的都是老爷，有老爷们护着谁去抓你？咱堡里一千军户跑得只剩两百，你见几个被抓回来了？”

“你这么一说，还挺有道理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陆小先生的本事咱可能百分之一都没学到。”

“他本事再多，还不是白送给人的。你学这一样就够子孙吃好几辈子了，再学其他的，他一样白教给别人，你能赚到钱么？”

“你弟妹说的靠谱不靠谱？”

“一家人还能害我们么？要不我明天先去安远一趟？”

“行！你明天早早就去。走，吃饭去！”

老两口刚出房门就看见自家大孙儿再门口偷听，偷听不算，小娃儿还冲着爷爷奶奶嚷道：“你们背叛老师。”

高大梁扯过孙子，就给他屁股打了两下：“小兔崽子，向着外人。老子把你养这么大，我背叛你奶奶个锤子。”

要是以前，这时候孙儿要么求饶，要么哭闹。今天，长孙却挺直身躯道：“老师说了，义之所至心之所向。老师还说了，叛者，反背之辞也，潜从敌人，违背友人皆叛也！”

高大梁火了，骂道：“什么老师，一天到晚放着正经的四书五经不教，净教你们这些歪门邪道的东西。明天不准去学堂了。”

孙儿高长终于哭出来道：“不要……我要去学堂……我就要去学堂。”

高大娘劝老伴道：“咱堡里的孩子你还指望他能给你考个举人进士回来？孩子不懂事，瞎说两句就算了呗。小陆先生有真本事，你让娃跟他后面多学点东西，咱家又不吃亏。”

高大梁奇道：“真奇了怪了，咱堡内的孩子啥时候这么爱学习了？”

其实高大梁也就是吓唬吓唬孙儿，陆挽有多大本事他能不知道么？第二天，高大梁的长孙还是照常背着书包去了学堂。

高大梁绝不会想到，长孙高长顺去了学校后，第一件事情就抓着陆挽的手，把陆挽往没人的地方拖，边拖边说道：“老师，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说是老师，其实陆挽更多时候像个友善的兄长，他任由高长顺把自己拖到书房。

高长顺关上房门，像自己犯了错一样，心虚胆怯地把昨天偷听爷爷奶奶说话的内容转述给陆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