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边疆，外虏入侵乃是常事。如果镇守一方的主官不能临机断事，事事需要奏闻请旨，那如何能够节制文武？如何能够调动军兵？又如何能够临机应变？

庄浪边墙之外，蒙古各部在松山山麓牧马放羊；边墙以内，羌藏蒙回诸族人口不少于汉族；这等复杂的情况下，朝廷不得不授庄浪兵备使以全权。这个道理和朝廷不得不授诸位总督以全权是一样的。

大明朝诸军征伐、守御之时，独自领军的诸帅和诸将领都会获得王命旗牌，可以在军中施行临时军法，而不受朝廷法制所约束。只不过，战争结束以后，这些授予将帅的王命旗牌都要立刻还给朝廷。

节制地方的总督、巡抚以及边疆的兵备使等文官，朝廷也是会颁发王命旗牌的。这样方便他们处理事情的时候，不会因为受到法规制约而应对迟缓。但，这也给了他们擅专的权力。这也是当今大明朝武官怕文官的原因之一。

孙继祖叹道：“兵宪果真要如此么？”

仇士谷冷道：“莫非你也要拦我？”

孙继祖道：“只怕兵宪今日无法如意。”

“很好。”仇士谷对身后扈从而来的庄浪营道：“今日谁敢阻拦，一并拿下。”

这次前来，仇士谷怀疑张怀瑾可能会对他进行刺杀，所以带了一千庄浪营骑兵。现在，就算镇羌守备营想造反，仇士谷也有能力将他们全部拿下。

“又是大军随行，又是王命旗牌，仇兵宪好大的威风啊！”说话间，从围观的人群里，走出来一个衣着普通的老头子。

仇士谷仔细打量了好一会才认出这个老头子是伏羌伯毛洹。这人到是个麻烦人物。

毛洹祖上哈喇是蒙古人，明初随部归附大明朝。哈喇二十岁时袭职永昌百户，因其能征善战多次跟随成祖文皇帝南征北战，积功为左都督，赐名毛忠。

天顺七年，毛忠以七十岁高龄，带兵平定甘肃番人叛乱，获封伏羌伯。

成化四年时，固原贼人造反，毛忠帅兵讨贼，不幸战死，终年七十五岁。此战，毛忠的从子毛海，孙子毛铠一同战死。朝廷念其一门忠烈，赐伯爵世袭诰券，谥号“武勇”，赠侯爵。

伏羌伯传到毛洹早没了祖上的英勇。毛洹大概十六七岁的时候被征召入京为先帝禁卫。先帝驾崩以后，他又被调回西北。其人颇为奸猾，在军中带兵厮混了好多年也没什么功绩。后来袭承了伏羌伯的爵位，迁入陕西行都指挥使司任都司佥事，也没做出什么功绩。就这样碌碌无为，一直干到前几年自己辞官回家。

仇士谷听说毛洹任都司佥事的时候有贪墨公款的劣迹，就算退休回庄浪了，手脚还是不干净，经常仗着勋臣特权，借由庄浪商帮敛财。

毛洹这种人违法乱纪的事情没少干，在仇士谷眼中就是一个喝兵血的老兵痞。仇士谷是看不起这种人的，所以和毛洹也没什么交情。

仇士谷是风宪官，最不怕的就是屁股不干净的人，他觉得如果自己愿意下手，毛家这个世袭的伯爵可能都会被削掉。

不用想了，今天肯定是毛洹给这些人撑腰，朱指挥使和孙守备才敢如此违逆自己。仇兵备使只是想不明白，这么一个满身污点的糟老头子，哪来的勇气挑战自己？

仇士谷冷笑道：“老伯爷不是已经引退了么？不会现在还想掺和朝廷内的事情吧？”

毛洹道：“我就掺和了，你能把老子咋地？你今天要能带走一个人，老子跟你姓。”

仇士谷道：“现在可是涉及军务，老伯爷你可想好了。”

毛洹道：“军务了不起啊？你能扛着王命旗牌砍了老子？”

仇士谷道：“你别不识好歹，真当本官不敢拿你？”

毛洹道：“废话真多，你来啊。”

仇士谷对身后亲兵道：“请本官王命旗牌，给我先捆了这个老匹夫。”

这次连亲兵都使唤不动了！他们不是不想动，而是不敢动。作为边疆的军人，他们能感受到庄浪营一千精锐骑兵现在正散发着腾腾杀气。这股杀气不是对着毛洹的，而是对着仇兵备使的。要是没猜错，自己只要敢乱动，很可能会被身后原本是战友的庄浪骑兵砍成肉酱。

“你们敢违反军令？庄浪营呢？你们也要违反军令么？”今天真的是见鬼了，仇兵备使一个人也指挥不动，现场只剩他一个人在大呼小叫。

幕宾马玉节早就感觉事情不妙了，只是一时想不出对策，仇、毛二人对话速度太快，他想打个圆场都已经来不及了。眼见自己东家失控成了笑柄，马玉节赶忙拉住仇士谷，低声说道：“兵宪，今天他们肯定是预谋好的，咱们在这里讨不到好。不如先返回庄浪，把这些人过往劣迹全翻出来，上奏朝廷。这些人都是武夫，朝廷里面谁会帮他们？日后必定能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仇士谷还在犹豫道：“那唐千户和陆挽那小子怎么办？”

马玉节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放一放。”

仇士谷强忍着从未受过的耻辱下令道：“回庄浪。”

仇士谷带来的庄浪营和亲兵依然像木头人一样毫无动作。仇士谷快疯了！他可是杀伐独断的兵备使啊，可是庄浪防区大权独揽的主官啊，怎么就突然指挥不动这群贼兵汉呢？

替仇士谷解围的是毛洹，毛洹说道：“你们护送仇兵宪回庄浪城吧。路上照顾好了，不准出任何闪失。”

“遵命！”庄浪骑兵千总行着军礼道。

仇兵宪差点一口老血被气出来。本来信心满满的来到镇羌堡，结果连堡门都进不去，就被人堵回去了。自己率领来的大军现在好像变成了自己的押解者。这能不气么？

不管仇兵宪有多气，最后还是灰头土脸的滚回庄浪城了。仇兵宪一走，朱指挥使和孙守备立刻忙着给伏羌伯行礼请安。

孙守备还是略有担忧道：“老伯爷，咱们这样真的没问题么，他毕竟是朝廷派来主管庄浪军政的案察副使。。。”

毛洹道：“我不是跟你说了，不用你插手了么？”

孙守备道：“您老人家都亲自来了，我要是一声不吭那还是个人么。”

毛洹道：“算了。你是边关守将，担着御敌重责，后面的事情你就别跟着瞎掺和了。你回兵营去吧。”

孙守备道：“那下官先回去了？……”

毛洹道：“还不滚，莫非等老子护送你回营？”

孙守备讪笑着跑了。走的时候还顺便把围观的军兵全赶跑了。

现场只剩下朱指挥使和毛洹了。

朱润今天虽然发泄痛快了，但心里和孙守备一样，还是充满担心的。他陪着毛洹，边往回走边问道：“伯爷，解救那小子的方法多的是，为啥一定要兵宪老爷硬碰硬呢？”

毛洹道：“这就是那小子的鬼心思了。他这次的谋划不单是为了逼仇士谷自己跳出来，也是在逼我们现身。他和仇士谷之间，我们只能选一个。”

朱润道：“伯爷，咱们真的要为了那个小子和朝廷对着干么？”

毛洹道：“放你粮的屁，老子家世代忠良，什么时候跟朝廷对着干过？”

朱指挥使无法理解，疑惑道：“咱庄浪的兵备使总揽军政，不就代表朝廷么？”

毛洹道：“你懂个屁。总督还总揽数省军政呢，曾总督、吴总督。。。还不是被朝廷干掉了。总督、巡抚、兵备？他们就能代表朝廷么？”

朱指挥使道：“可他毕竟掌管着庄浪的兵马钱粮，还有监察考核权也在他手里。”

毛洹道：“信不过老夫么？你真以为朝廷派个文官，孤身一人来了就能稳定边疆？你真以为拿了副掉了色的王命旗牌就能节制文武？大明九边重镇，哪个不是靠将士们的身体挡下来的？你放心，老夫让他滚蛋，他就得滚蛋。”

朱指挥使道：“下官绝对相信！下官是担心，他毕竟是上面那帮人派下来的，万一上面克扣咱们粮饷军功咋办？”

毛洹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今天解气不？”

朱指挥使道：“解气啊。下官自任指挥使以来，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扬眉吐气过。”

毛洹道：“老子也想解解气。以前老子想赚点钱，还得看户部、兵部、总督、巡抚、巡按、盐司、兵道。。。一堆人的脸色，从今往后老子要堂堂正正赚钱，赚干干净净的钱，谁的气都不想受了。至于你说的粮饷军功，朝廷都有朝廷的规制，上面那群龟孙子顶多只敢耍点小手段。玩过火了，不用老夫上折子，皇上会先砍了他们。”

朱指挥使双眼放光道：“您老人家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不过他到底有什么办法，得罪了那么多大僚，还能干干净净赚钱？”

毛洹道：“走，陪我一起去见见那位善财童子。他会告诉我们的。”

两人来到陆挽居住的那排低矮军舍时，陆挽正在百无聊赖的晒太阳，和他同一小旗的军户都被派出去清理山隘口的碎石了。

毛洹道：“等老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