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衷跟着衍诚子出了老太君所在的宅院，进了神阙最北的一处院落。不多时，进得主屋，衍诚子在主位坐定，宁衷不敢放肆，恭恭敬敬立在一旁。小童端上茶水，衍诚子一边令宁衷坐下，一边伸手去取茶盏饮茶。

宁衷得令，坐到下首，心中难免为之前的冒昧感到忐忑。衍诚子并不看他，自去饮茶，半晌，方才放下茶盏，对宁衷道：“这七八日所见所闻，而今可信了我是教尊衍诚子？可信了神教绝非浪得虚名？”

宁衷本来也要去取茶盏饮茶，听到衍诚子这话，急忙收回双手，起立行礼道：“晚辈笼中鸟，井底蛙，实属无知，多有冒犯，还请上仙见谅。”

衍诚子听到宁衷服软，也笑道：“厉贺巧虽也算刚强，但毕竟女子之身，你活了十八岁，无人教导，所学所见有限，故至于此，也不能全怪你。而今既然将你带到了神教，就是要给你补课的。”

宁衷不知道衍诚子之话究竟该作何解释，也不好再细问，只道：“至今尚未对上仙当日救命之恩言谢。大恩大德，宁衷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而已。”

宁衷又道：“敢问上仙，费力救我，而今又让我窥得神教机密，可有公孙宁衷能效劳的地方？”

衍诚子面色凝重，心有所思，半晌才道：“老夫亲传弟子有一百一十九人，再差一人，就功德圆满了，不知你是否愿意成为这最后一人。”

一句话正中宁衷下怀。这几日在神教参观时，宁衷就在心内思忖，如此好的条件，若能在此学习一段时间，自然裨益良多。所以当听到衍诚子有意收自己为徒时，宁衷十分激动，忙跪下拜道：“若能如此，晚生求之不得！”

衍诚子道：“你且先别高兴，拜在夜烁明神教，自有夜烁明神教的规矩，此外，我还有几个条件，须得你答应。”

宁衷道：“能在神教学习，又是教尊亲传弟子，是万万人之所盼，无论是何条件，宁衷自然答应。”

“你且起身坐下，莫急着许诺，先听老夫说来。”衍诚子复又端起茶盏，再饮一口茶。

宁衷得令，起身依旧坐在下首，拱手道：“上仙请吩咐。”

衍诚子道：“这第一条，神教机密而今你已经窥探到七八分，无论将来身在何地，绝不能向非神教之人讲起这太名山中的一切，甚至连你是神教弟子这一身份，也只能神教之人知道。”

宁衷听到这话，立刻明白了神教至今在外界各种传言，却并无真正可靠信息的原因，于是道：“这不难，若入神教，自然遵从。”

衍诚子又道：“第二，神教教尊的亲传弟子学制为六年，若不能结业，每隔两年方可以再考。而今时局纷乱，你万没有在此流连的时间了，所以老夫特例准你两年之后便参加考核，若能通过，便算出师。但若未能结业，每年只有一次重考机会，必要结业才能出山。”

宁衷一听，面露难色，首先一个想到的是，自古山中岁月容易过，世间繁华已千年，若自己真在这大山中与世隔绝两年之久，外面还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尤其是冉湘，两年之后便已经十九，到时是否已经嫁做人妇尚且不知，自己焉能安心？只是这一层意思哪里好意思开口讲？于是道：“禀上仙，如今北地局势波诡云谲，大佥三万人苦苦支撑，越廓若是趁机寇边，大佥万难招架。此外，母亲已逝，弟弟年幼，宁衷实在难以心安。”

衍诚子眉头轻锁，不怒自威，语气却依然平和，道：“公孙宁袤较之于你，还要沉着冷静些，颇有厉门遗风，你担心他实属多余。至于北地局势，佥国短时间内无力再派兵北上，自然无法进攻；而你的皇兄即将拿下庾绝，有他在东南照应，越廓也不敢妄动。所以而今的北地是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宁衷复道：“上仙救我，不知道当日与我随行的几名军兵是否生还，是否知情，只怕亲人不知近况，始终悬心。”

衍诚子轻蔑一笑道：“你之亲人，现在不过一个公孙宁袤、一个华紫琴，此外还有谁人真正关心你之生死？”

宁衷听了，顿时语塞，正在想如何辩解之时，却听衍诚子道：“你所顾虑者，不过冉慕因的女儿而已。亏你还是皇帝之子，厉氏后人，不想竟也自陷女色，着实可悲可叹。”

衍诚子这一句话，臊得宁衷哪里还有话说，只得低下头来，心内自我安慰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当日想要娶冉湘，初始之时就是因为母亲要自己通过娶她实现北地立足，而今自己如果能有夜烁明神教做后盾，又哪里是一个召州牧所能比得上的？

想到这儿，宁衷抬起头对衍诚子道：“上仙教训得是！是宁衷自囿于心了。这一条宁衷能做到。”然而话才出口，却又觉得十分后悔，心像突然被利刃切去一块，不及反应，待刀过之后，疼痛才自伤口处慢慢散开来，一点一点要淹没整个人。

衍诚子见宁衷答应，又道：“第三，今日你在堂上所见，乃是我母亲，将来你学成出山，必要有一番作为。到时我要你带着我母亲出山，悉心侍奉，让她能颐养天年。”

宁衷心中疑惑，不解衍诚子及其母亲如此这般的原因何在。好在此事也并不难，便也应了下来。

衍诚子又道：“第四个，当年我之独子在越廓遭难而死，待时间成熟之时，我要你灭了越廓，为他报仇。”

宁衷道：“不瞒上仙，此次宁衷带兵北征就是为了灭了越廓，若非南楚有变，父皇临时撤回军队，此刻只怕越廓离覆灭也不远了。所以此事无须上仙交代，宁衷也当为之。”

衍诚子道：“那自然是好。最后一个，厉家与公孙家有不共戴天之仇，将来若有机会，替厉氏一门灭了公孙家，掘开世宗皇帝坟墓，鞭尸踏骸，挫骨扬灰！”

宁衷一听，甚为惊恐，跪地磕头，道：“上仙，你也知宁衷是公孙家之后，世宗皇帝更是宁衷五世祖，这样的事情我哪里干得出？”

衍诚子一听，起身道：“你只知世宗是你五世祖，你可知被他冤杀的厉氏讳诚老大人，是你的外高祖父？你又何曾知道你厉氏一族如何家道中落？就连你的母亲厉贺巧，当年也不过是被公孙皓强暴，才入了宫？更何况还落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一席话说得宁衷哑口无言，这些事情母亲虽然不曾向他讲起，他多多少少也听得一些。然而他此刻疑惑的是，为何衍诚子对他厉家往事如此清楚，又为何一提此仇就怒不可遏。宁衷道：“上仙之意，宁衷自然明白。只是天地有序，亲族有法，前辈人恩怨交加至今，若能理得清，七尺男儿，舍了命也要讨个说法。然而这本账到了我这一辈，早已经糊涂不堪：母系有生我之恩，父系有养我之义，若要我为了报母系之仇，而背弃父系人伦天性，宁衷又如何做得出来。”

衍诚子听了宁衷之话，知他所说也是纲常伦理，叹了口气道：“在男儿血性，恩怨分明这一点上，你和你弟弟果然差远了。”

宁衷道：“袤儿年少，难免冲动。”

衍诚子轻蔑一笑，道：“冲动？这怕这种冲动，在你身上是万难找到的。”衍诚子又叹一口气：“也罢，报仇之事，也不为难于你，你只需要将之前允诺的四点做到，便可以拜在我门下了。”

宁衷不禁大喜，叩首道：“谢上仙恩典。”

衍诚子又道：“近日我会让弟子为你准备拜师大典。因而今我的弟子有许多已经出山去了，你且随我来，先看看他们的画像，有个印象，免得来日见了分不清是自己人。”

说着，衍诚子起身转进主屋后面的厅堂，绕到西边几间厅堂。衍诚子跨进一间大堂，宁衷只注意到屋外门口有匾，上书“出将入相”，余的没敢看清就跟着进了屋子。

再看屋内陈设，堂上主位几把椅子巍然于上，堂下一百二十把椅子分列左右，一边五排，每排都是十二张，每张椅子正上方悬着一副人像。宁衷明白这堂下必是象征着衍诚子的一百二十位弟子。正想时，衍诚子指着右侧最后一个位置道：“等拜入师门，那张椅子就是你的了。你且看看，老夫这些弟子之中可有你认识之人？”

宁衷细看之时，果然右侧最后那张椅子上并未挂有画像。复又扫视屋内挂着的这些画像，初看之下，并无认识之人，待从左侧开始，一张张走进了看，却又有好几个似曾相识，只是道不出名字，唯独左侧第二排第三张椅子上方的画像上分明是慕南歌。宁衷忍不住问衍诚子道：“上仙，这位莫不是大佥玄鉴司提政史？”

衍诚子道：“正是。”

宁衷心内想起当日舅舅惨遭横祸，还是慕南歌给了自己和母亲吊唁的机会，不觉叹了口气。再往下看时，有几幅画像左下写着“故”，宁衷想这些人必是已经亡故了。

宁衷走到左侧第五排第二个，算起来应该是第九十八位弟子的位置时，衍诚子道，这个就是冉淮了。宁衷不禁驻足细看，此人虽不曾见过，但眉眼间却与冉慕因有几分神似。

左侧看完，宁衷又去看那右侧画像，依旧都不认识。可是看到右侧第二排第五张椅子，按序该是衍诚子第四十一弟子时，宁衷见上面悬挂之画像也是空着的，本想问衍诚子此位置为何空置，又见满屋只有这一张椅子上没有人像，怕有不便说之处，因此作罢。

宁衷何曾想到，这缺少的一副画像，决定的将是自己后半生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