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扭头跑开的小安，凤山脸上的笑意逐渐消隐，脱了外套挂在竹椅上，随手一拨，扰乱一汪浊月，看了看身上不深不浅的伤口，皱着眉头往后院走去。

幸好这两年总是跟花惊羽、程小攀一起练过一些花拳绣腿，牛二这些人会的也都是泼皮们的市井打法，否则今晚后果怎样，怕是无人敢想。

凤山抚摸着七寸裁刀，眉头拧作一团。

数月前，白眉军轮守，花惊羽的父亲花朗赫然在列，临行前，花惊羽约了凤山、程小攀到家中做客，高兴之余，花朗特意换上配发的奔雷甲演了一趟枪法。

凤山多看了奔雷甲两眼，无意之间却看出了一丝端倪，跟花朗说明厉害之后，便借去细研，果然发现，奔雷甲看似坚不可摧，实则所用的甲片俱有瑕疵，便将其作了一番改良。

花朗随军驻守长蛇道不久，身上的奔雷甲便被领兵的校尉看出了异样，结果一查才发现，军中近半数奔雷都有问题，就连新近送入武库的甲兵也多有隐疾。

何将军当即暴怒，不但摔了喜爱的翻云砚，还命人拦下运送甲兵的一干人等，砍了一地的脑袋，天下一览的大掌柜愣是被剥了衣衫吊在城头上晒了三天三夜 ，等放下来的时候，人已经差不多成咸菜干了。

等探马回了凤梧城，城主得知后面色如碳，当即宣布罚没天下一览整年收入，此外，白眉军所有兵甲不再由姜氏天下一览供应，改由何氏甲兵坊接手。

只不过顾忌姜氏颜面，这件事知道的人不过寥寥，虽说姜氏家大业大，可好端端的砍下一条胳膊来，换谁也咽不下这口恶气。

看来他们已经勾出了惹出这起变故的线头，今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恐怕就是这些人的手段，他们不但要吃人，而且连骨头渣子也不打算吐出来了。

凤山冷笑一下，轻轻推开柴房的矮门，房内蒸汽缭绕，灯火朦胧，正中摆着一个硕大的木桶，滚滚热气正从桶里不断冒出，木桶边上竖着一张高凳，上面躺了半个葫芦瓢，里面凝着一汪紫红色的温水，地上还散了几条说不上名堂的枯枝。

凤山俯身捡起地上的枯枝，在嘴边吹了吹，小心放入桶内，指尖轻轻沾了一些葫芦瓢里的紫红色温水，轻轻一捻，又放在鼻尖闻了闻，这才点了点头，除去衣衫，龇牙咧嘴的顺着木桶边缘滑进了热腾腾的水桶里。

用这些药草浸泡身体，是凤山领了工钱就要做的必修课，也是小安口中浪费钱财的荒唐举动。

落入水中片刻，早已晕开的药力便开始灵动起来，宛如丝线一般缠缠绵绵的萦绕在凤山身上，密密麻麻的小气泡像是一层半透明的紫色护甲一样吸附在皮肤上，把他的身体护在里面。

凤山吹散挡在眼前的热浪，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缓缓沉入水中，努力的感受着身上那种如坠丝网的状态。

数不清的小气泡迅速顺着他的脖颈向上蔓延，不过片刻，就把他整个人全都包裹起来，这些小气泡不断炸裂又不断新生，宛如一个绝妙的循环一样。

随着这些小气泡噗噗作响，蕴藏在水中的紫红色药力持续不断的顺着凤山的毛孔涌入五脏六腑之中。

凤山闭着眼，仔细的感知着体内的变化，却始终没有任何收获，心里不由一燥，吐出一串水泡，钻了出来，伸手在胸口抓了两把。

这时候如果有其他人在场，恐怕立刻就会发现，凤山身上的几处伤口已经完全恢复如初，皮肤除了被热水泡的有些发红以外，竟然连丝毫痕迹都没有留下。

看着颜色已经淡了几分的热水，凤山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信邪，再度把身体整个没入水中。

过了好一会儿，凤山才终于感觉到自己已成泥沼的体魄仿佛略微松动了几分，五脏六腑中像是钻进了数十条小蛇，这些小蛇不过指头粗细，丝丝缕缕，断断续续，犹如将死一般，走几分停几分。

感应到体内的变化，凤山心里一喜，赶忙调动心神，牵引着这些萎靡的小蛇在体内缓缓游走起来，偏偏这数十条小蛇懒散异常，无论凤山如何牵引，却迟迟不肯前进挪移一步。

相比凤山体内不温不火的变化，水桶里几乎是翻天覆地，骇浪惊涛，桶里的热水环绕着凤山的身体急速流动着。

蕴藏在水里的药力，随着水流的高速流转，竟然被逐渐剥离出来，化作万千游鱼，随着水波上下翻腾，一层一层涌入凤山体内。

随着紫红色的游鱼涌入体内的数量越来越多，凤山终于发现，徘徊在关窍中的小蛇又多了许多，而且这些小蛇似乎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心神牵引，开始缓缓流动起来。

凤山忍着心里的激动，小心的牵引着已经逐渐化作紫红光带的蛇群温养了一处关窍，晦暗的体魄内像是点燃了一支烛火，终于亮起一点，死气沉沉的关窍似乎也开始变得活泼起来。

时光如水，夜色阑珊。

随着凤山点燃的关窍越来越多，沉寂的体魄也开始变得温热起来，与此同时，桶里的热水开始急剧降温，丝丝寒气不断升腾起来，颜色也从一开始犹如乳液一般粘稠的紫红色，渐渐变成了一桶苍灰寡淡浅粉色。

“再试一次，再试一次，这次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

感受着体内盈盈如山的灵气，凤山暗暗握紧了拳头，凝神静气，小心的带动着逐渐成线的灵气绕着诸多关窍磕磕绊绊的游走起来。

结果灵气刚入坤宫，瞬间尽数消散，好不容易亮起来的体魄顷刻之间再度坠入泥沼，变得死气沉沉，黯淡一片。

“唉，果然还是……”

凤山颓然出水，呆坐半晌，这才呼出一口浊气，抓出还残留着些许苦涩的草药包看了一会儿，脸上升起一股酸楚，狠狠的把草药包摔在地上。

默默回想了一遍印在脑海深处的方子，这张方子原本是一张丹方，名为聚灵，是凤山为数不多的底牌。

选用一百零八种辅材，分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四象调和，君臣佐使，只可惜凤山不懂炼丹之法，只能硬着头皮拿来当做药浴的方子。

好在泡的次数多了，竟然也能勉强沟通药液中蕴藏的灵气，只不过每次到了关键时刻，好不容易聚起的灵气就会突然烟消云散。

“看来注定是没什么希望了吧。”

凤山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举起右手看了看，手腕内侧两指处，是一大片树根一样的疤痕，就像是一片雷光印在上面，看起来狰狞可怖。

“封我灵气不够，还要阻我内息，别人怕你，我偏不惧，有朝一日，我定要你看一看，究竟是对是错。”

透过虚掩的门缝，冲着黑漆漆的苍穹喃喃说了一句，这才从水桶里站了出来，匆匆穿了衣衫，将柴房重新打扫一番，小心的锁了房门转回前院。

小安房中的灯已经熄了，也不知道这孩子练字练得怎么样了，看着身旁黑沉沉的窗户，凤山心里的恼怒渐渐散了下去。

房中已经被小安仔细的熏了艾草，知道凤山有起夜喝茶的习惯，床头矮柜上还坐着一小壶放凉的茉莉。

百里无尘放在一个锦盒中，规规矩矩的摆在桌上，一旁另有一块砚台，一支软毫，一拃长的手搓墨条，一本《四月帖》和几张毛毛的薄纸。

凤山微微笑了笑，挑开锦盒看了一眼，倒也不急着入睡，靠在床边，拎起《四月帖》看了起来。

清晨一大早，趁着太阳还没露脸，凤山就光着脊背在后院练起了拳脚，抻筋拔骨，行血推脉，直练到大汗淋漓这才停了下来，虽然体内没有内力循经走脉，不过整个人倒也松快不少。

打了井水抹洗干净，小安已经把稀饭端上了小桌，一人一碗浮着米油的粟米稀饭，就着半瓷碟腌黄瓜，煮的恰到好处的溏心蛋，对半一切就算是两个小伙计的早饭了。

凤山捧着碗喝了两口，把半个溏心蛋往前推了推：“这半个也吃了，正长身体的时候，到时候长不高，隔壁的二丫就不喜欢你了。”

“哪有的事。”似乎被凤山戳中了软肋，小安讪讪一笑，脸上爬上一片红云，抬手擦了擦凝在鼻头细密的汗珠，关切问道：“小山哥，你真不打算跑？”

“跑什么？小安，男子汉大丈夫下一句是啥？”

“敢做敢当？”

“是吧，这地上的泥虽然稀烂，可落到不合适的地方，也会有硌脚的石头。”凤山笑了笑，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低头看了一眼右手腕子上的绣花方巾，仰脖灌下最后一口米汤。

到了十六集门前，掌柜老宋果然已经挂出了暂时歇业的牌子，不过让凤山感到惊讶的是，昨天被毁坏的卵石路面竟然已经恢复原貌了，而且夜里倒在地上的蛮汉也早已不知去向。

老宋皱着眉头坐在椅子上，面对着硕大的龟甲，前后摇晃着身子，脸上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看到凤山和小安二人走进铺子，慌忙站起身来。

“掌柜的，这就是昨天他们搬进来的东西吧。”小安瞪着大眼睛，钻到前面，想要摸一摸躺在地上的龟甲，老宋一巴掌打在他的手上，怒道：“送货去。”

“哦，省得了。”

小安撇了撇嘴，低着头，恋恋不舍的瞄了一眼紫红色的龟甲，小声说道：“小山哥，那我先去了。”

看着转身离开的小安，老宋脸上终于露出一片慈爱的笑容，伸手摩挲着龟甲边缘，犹豫着说道：“小山，俗话说的好，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想来那东野家小少爷也不会真的为难咱们。”

“不是敢做敢当吗？”站在隔间门口的小安，瞪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疑惑的看了过来。

“滚。”

老宋眉头一皱，像是吃了只苍蝇一样，无奈的跌坐在椅子上，指着桌上的一匣子白银还有那一袋金瓜子：“小山，你真有把握？”

“未尝不能一试。”凤山绕着龟甲转了一圈，咂了咂嘴：“宋叔，得想办法把这东西搬到里间，这些天无论我做什么，千万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放心。”老宋见凤山态度坚决，心中顿时腾起一股豪情，一掌拍在大腿上：“我大卫男儿理当如此，小山，放心去吧，叔保准不给你掉链子。”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后堂就被清理的一干二净，门板大小的三纹金线龟也被妥善的安置进来，凤山谢了众人，捏起一条石膏在龟甲上来回的画了一些密密匝匝的线，这时候小安也把准备送往牛屎巷的皮甲装了车，见他要出门，凤山连忙喊了两声，匆匆跟了出去。

眼见着二人走出巷子口，老宋慌忙拖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龇牙咧嘴的在大腿上搓了几把，喘着大气感叹道：“岁月当真不饶人啊，这一巴掌，真他娘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