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之隔，门外是仲夏之夜的滚滚火浪，屋内则是清爽怡人的阵阵凉意，沁人心脾的冷香既不粘衣也不黏人，更是平添几分舒畅。
朱景鸿早已打听清楚二公子的喜好，数日之前就已经让丫鬟用冷萃香在房间各处走了不下数十遍，每日从冰窖中提取冰砖镇在冰匣，力保室内始终处在一个适宜的温度中。
白衣翩翩的少年略微一缓，冲着靠在门边百无聊赖的紫裙少女笑了笑，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东野鸣镝正坐在桌前对着一壶瓜片自斟自饮，抬眼看了一下不请自入的白衣少年，面上泛起一丝恼怒：“风昊，你来干什么？”
风昊年纪不大，比东野鸣镝还要小上两岁，不过因为肤色较黑，长着一副日晒雨淋的皮相，头发又带着些许少年白，倒显得老成几分。
凤梧城城主膝下两子一女，老大风霆钧，二十有三，任职上都，官职不大不小，事儿不算多，油水却不少，不过好在风霆钧为人四平八稳，三教九流多有交结，再加上风家的背景，官路倒也顺风顺水。
风霆钧底下，便是风家二小姐风霆玉，虽说是女流，可自小习武，风家三十六路泼风刀法已得五六，近些年又传出二小姐体内有灵气涌动之兆，甚至惊动了清尘山闭关的几位仙师，只不过二小姐似乎对修行毫无兴致，一年里倒是送了不少的闭门羹。
至于风昊，便是风家最小的少爷，也许是名字起得有些托大，生下来就是混世魔王的脾性，三岁上房，五岁揭瓦，府里上上下下的丫鬟，只要胸脯上见点起伏的，就没少过风家小少爷的爪子印，出门在外虽说不至于挥金如土，那也是拿钱不当钱使唤的主儿。
“东野二哥，初来乍到的你就搞这么大的阵势。”风昊面上堆笑，朝着东野鸣镝晃了晃大拇指，大大咧咧的勾了凳子坐下，摩挲着扇骨说道：“是姜家那小子吐的坏水吧？”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东野鸣镝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指尖轻叩桌面，眼中隐有雷霆。
风昊讪讪一笑，挠了挠鼻头，：“那行，那我就直说了，是我爹打发我来，说是让我带两句话给你。”
风昊说着抽身站了起来，在心口轻拍一下：“第一句是这么说的，我就这一个宝贝闺女，不是谁想拐就能拐走的，东野鸣镝这小子要是再敢胡来，我扒了他的皮。
第二句，你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招惹一个裁缝干嘛，显得你能耐？这里是凤梧城，四象真经三重入门连我闺女都不如，有什么好拿出来显摆的。”
风昊装模作样的过了一把当爹的瘾，见东野鸣镝没什么反应，重新落座，打开折扇轻摇两下，小声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虽说你跟我姐也算是一起光屁股长起来的，不过现如今她在凤梧，你在上都，总归要有个过程。”
东野鸣镝长眉一挑，给了风昊一个白眼，摸着手腕上的红绳说道：“毛都没长齐，装什么浪荡公子哥儿，我就是要敲打敲打，让那小子知道这云泥之别。”
“得嘞。”风昊无趣的转了个身，站了起来，扭头看了看摆在一旁冒着丝丝寒意的冰匣，扇起一道香风：“于公于私，我都得说一句，姓姜那小子不是玩意儿，东野二哥，你可别被人拿来当枪使。”
“说完了吗，说完了滚吧。”
“好吧，那我就先回了，有什么对我姐说的吗？”
“没有。”
“那有什么交代我的？”
“滚。”
房门缓缓合上，东野鸣镝捏着茶杯沉思片刻，突然轻笑一声，朝着守候在门外的身影大喊道：“知了，饿了。”
月色尚好，夜市将散。
一高一矮两条身影步履蹒跚的行走在不宽的横七巷，朦胧的暗火晶把两个人的影子长长的打在墙上，逐渐黯淡，又逐渐清晰。
“小山啊，就到这儿吧，你赶紧回去，天也不早了。”老宋甩着袖子，两条腿扣着八字来回晃荡着：“对了，跟小安说，明天记得去牛屎巷送货，可别再迟了。”
“放心吧，宋叔，不差这两三步，等你进门我再走不晚。”凤山笑了笑，拖着老宋的胳膊使劲往上架了架。
“小山，听叔一句，要是不行……”老宋想是想到了什么，抖了抖汗津津的衣裳，四下一看， 这才压低嗓子道：“要是不行，你躲一躲，一早出城去吧。”
凤山摇了摇头，眸子里一派深沉，老宋张了张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轻笑一声，眼角的皱纹却莫名的深了许多。
两人又往前走出十多米，眼见老宋迈进家门上了门栓，凤山这才转身朝着巷子外走了出去。
看着街上稀稀拉拉的人群，凤山的脸上逐渐蒙上一层青霜，他低头看了一眼绑在手腕上的绣花方巾，暗暗叹了叹，呼出一口酒气，匆忙朝着梧桐巷宋家老宅走去。
起初，老宋、大儿子宋山玉连同两个伙计凤山和小安全都挤在梧桐巷老宅子里，后来儿子有了婚配，再加上这些年积攒了一些薄财，索性去城东开了一家分店，又挑在两间铺子中段的横七巷置办了一座不大的院落，一家人全都搬了过去，梧桐巷的老宅子就成了十六集的库房和两个伙计的居所。
“东野鸣镝来者不善，肯定是受人怂恿，三纹金线龟虽说极难处理，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看来明天还得去一趟乐意坊。”
凤山暗暗想着，脚步匆匆，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回到了饮马街，此时街上已经罕有人迹，只剩下即将熄灭的暗火晶还在极力的释放着最后的光芒。
步入梧桐巷，扭头看了看十六集硕大的黄铜牌匾，喃喃说道：“我就说没必要，你们偏偏还跟宝一样供着，现在被人发现了吧，不怕看破，就怕说破，看来这块匾也挂不了多久了。”
黑暗里哗啦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什么人不小心踢走了一粒鹅卵石，凤山左右看了看，偷偷把手摸在腰上。
拐角处人影一闪，四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相互叠着横在面前，为首一人马面无须，豹眼鬼眉，脸上坑坑洼洼的跟橘子皮一样，腮帮子上有一大片或浅或淡的红斑，两膀子绣着黑龙，坦胸露乳，亮着腰里的剔骨尖刀。
“牛二哥，别来无恙。”
凤山一眼就认出了堵在面前的马脸汉子，这人外号牛二，常年混迹南城，手底下跟着十几个伙计，各个都是好勇斗狠的蛮汉。
这群人平日里没少干鸡鸣狗盗的腌臜事，不过凤梧城东南西北各有势力，这牛二几乎很少现身城西，现在突然露脸，恐怕眼前这条巷子是不好走了。
“凤哥儿，按理说咱们八竿子打不着，可是有人出钱买你一双手，事先与你讲明，我牛二拿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咱们废话少说，得罪。”
牛二倒也干脆利落，一句话说完，抽出腰里的剔骨尖刀朝着凤山就扎了过去，身后三个蛮汉也纷纷亮出兵刃包抄上来。
凤山贴墙一闪，勉强躲了过去，伸手把腰上的七寸裁刀解了下来，盯着身周四人，心生怒火：“牛二，刀头舔血的日子可不是这么过的，什么钱该拿，什么钱不该拿，你可比我清楚。”
“少废话。”
牛二脸上一绿，抄起剔骨尖刀扑了上来，凤山躲避不及，肩头刺啦一下被划开一道口子，还没来得及喘息，身侧又是一刀扫了过来，围在一旁的蛮汉见老大一招得手，顿时兴奋起来，纷纷挥舞着长刀扑杀上来。
凤山左闪右避，手里的裁刀宛如灵蛇一般贴着几柄长刀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四个大汉都是街头打法，手里的长刀切瓜砍菜一般如雨落下，只拼斗了一会儿，凤山就有些招架不住了，稍不留神，衣衫便被刀锋撕开四五道口子。
眼看着一柄长刀迎面而来，耳边猛然听到一声“流星追月”，慌忙收了身形转向一侧，身旁啪的一声闷响，一个蛮汉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墙头黑影一闪，一个青年抱着一根手臂粗细只剩半截的的条石翻了下来，直接撞进战圈，随后又是一个略带喘息的声音：“小山，干了这几个孙子。”
“惊羽！小攀！”
凤山心里一喜，抓着裁刀再度欺身上前，牛二一见来人，面色骤变，虚刺一下，匆忙朝着另外两人挥了挥手：“花惊羽！快走。”
“孙子，有种跟爷爷打，没卵蛋的玩意儿。”
青年大骂一句，甩手把半截条石砸了出去，见牛二几人跑远，这才寒着脸转了回来，抓着凤山左右看了看，喉头滚了几下，长出一口气：“没事，都是破皮的口子，明天就好了。”
“小山，我们都听说了，这些世家子弟真孙子，什么玩意儿，明的一手，暗的一手。”
凤山摇了摇头看向身旁的救兵，个子略高的叫花惊羽，身形矮胖的叫程小攀，两人都是住在梧桐巷附近的邻居，也是凤山为数不多的好友。
“不是他，在东野鸣镝眼里我们就是地上的蚂蚁，他犯不着，也根本不屑于做这种有损声誉的事。”
凤山说着低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人，神色一黯，缓缓把裁刀挂在腰上，瞧了一眼胳膊上的伤势，叹道：“还真是急不可耐。”
“那是谁？不会是姓姜那小子吧？”
程小攀揉了揉胖的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一脸厌恶的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人，若有所思的说：“想来十有八九，那小子肯定是因为数月前的事怀恨在心，说不定今天的事就有那小子暗地里推波助澜，他们姜家不正是东野附属吗？”
“走吧，先回去，地上倒着一个人，万一被撞见，左右是个麻烦。”
花惊羽不屑的朝脚下的黑影扫了一眼，迈步朝前走去，程小攀慌忙跟了上去，凤山回身看了看巷子外的浓浓夜色，叹了口气，说了声自求多福，埋头朝巷子里走了进去。
看到宋家老宅子门口的四爪梧桐树，众人紧绷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凤山轻叩门环，里面很快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大门吱呀一声，露出半个身影。
“小山哥，怎么这会儿才回，哎呀你受伤了，快快，快进。”
门后人影仓惶的喊了一声，匆匆把几个人迎了进去，随后探出半个脑袋左右一看，啪的一下合上门板。
凤山匆匆检查了伤势，换了衣衫，又跟花惊羽、程小攀闲聊几句，两人见凤山无碍，这才嘟囔着放心离去。
小安早已打了一盆井水摆在葡萄架下，一脸担忧的问道：“小山哥，你这是怎么了？这是哪个挨千刀的伤的你？我可是听说了傍晚的事儿，小山哥，不然你连夜跑吧。”
凤山笑了笑，在小安额头轻叩一记，无奈的说道：“怎么，你们都让我跑，就没人愿意信我能赢得赌约？”
小安面色一红，略带羞怯的瞄了凤山一眼，看着水盆里微微晃动的月亮，低声说道：“倒不是，倒不是信不过，可那世家子弟的做派，前脚立约，这一夜都还没过去，后脚就来伤了你。”
凤山懒得解释，抄起一捧水扑了扑脸，扭头朝着站在一旁的小安说道：“对了，今天你帮我烧了水没有？”
“烧了，刚才还试了温度，小山哥，你交代我的，那包草药也都放好了。”小安慌忙点头，指了指后院，微微一笑，唇红齿白。
“好，你还在练着字吧，去练吧，别太晚了。”
“嗯，省得。”小安应了一声，似乎有些犹豫，指头拧了几下，缓缓开口：“小山哥，不如，你也写字吧。
我前日求了几本字帖，听说是上都流过来的《四月帖》，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写好了字，说不定可以谋个纹印侍，一辈子就吃穿不愁了。
笔墨纸砚我这儿都有，虽说都上不得台面，可入门是足够的，你……你多少折我点银子罢了，总好过你这样浪费，那些草药可都不便宜。”
“百里无尘买到了吗？”
“啊？百里无尘，买到了，我这就给你取来。”
小安面上一红，露出几分羞恼，低着头，直管拧着衣角，凤山无奈的笑了笑，轻轻在他肩头按了一把，笑道：“就放我房里吧，那我跟你一起写字，该折多少回头你合计合计。”
“嗯，省得，那我去了。”
小安说着面上烧起一层绯红，眼帘低垂，眸子里射出一瞬惊喜，捏着衣角匆匆朝自己房中小步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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