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东市开了一家不起眼的纸店。

纸店盘下店铺时，相邻几家纸店的掌柜都在冷眼旁观，等着看他们的笑话。神都读书人多，可多半都跟太学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这几家纸店的东家都跟太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太学祭酒和教授明里暗里的示意，读书人几乎都只关照他们的生意，这才活生生把那间纸店挤跨了。

小小的纸店，水深着呢，别以为会两下狗刨式就敢下龙潭，就算你是神都本地人又怎么样？背后没人，别想冲进来捡这大肥肉吃，小心硌了满口牙。

单彪的来历还真有人认出来了，却没人在意，真以为是前朝末年老庄主在位一呼百应的时代么？现在的二贤庄，可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需用理会么？

所以，每个人都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旁观，当然，单彪要有本事，大家也不介意让他喝上一口稀粥，没必要赶尽杀绝。

看着单彪雇一群孩童四下发传单，看着纸店一打又一打铺上洁白如玉的白纸，大家心里依旧在轻视，根本没把这同行当成对手。

但是！

爆竹声中，纸店开张，密密麻麻的士子云集，不时有士子疯了似的抱着厚厚一匝白纸离去，还偶尔发出疯狂的大笑声。

郑氏纸店的掌柜郑索懵了，匆匆出店，却见清河崔氏纸店的掌柜崔惊心、王氏纸店的掌柜王宗也赶了出来，三人的面色都极其古怪，互相对视一眼，拦住一个满面欣喜抱着一卷白纸的士子：“这位兄台，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那么多人？”

“你们居然不知道？”士子难以置信的瞪大双眼，仿佛在看着三个史前生物。“这两天外头传单都发遍了，二贤庄纸店开业之日起，上等白纸十文一张！你想想，往日这百文一张的白纸，大家伙儿要么省着用，要么用劣质白纸，这价钱不是可以让我们尽情的泼墨民么？”

十文一张！三个掌柜眼睛都瞪直了。

虽然他们都不是家族中的重要人物，但对自家的生产成本还是略知一二的，仅仅是从作坊出来，本钱就不低于二十文钱！加上运输、仓储，到神都的成本至少三十文，就算二贤庄纸店没有运输仓储成本，可他们这么做不得亏本吗？

“或许是开业促销，为了打名气不惜亏本销售呢。”崔惊心实在惊心，只能这么安慰自己。还真别说，这话一出，不仅是他，就连郑索、王宗都暗暗松了口气。

士子无心的一言像刀子一般扎心：“什么呀，按他们说的，这只是个开始，以后他们赚到足够的钱，还要持续降价，要让所有穷困士子都能用得起这纸。”

完犊子！

三个掌柜相对无语泪两行，照这下去大家都得喝西北风！

“必须找单彪谈谈！”

掌柜们商议了一下，决定了，今天晚上必须请单彪出来吃饭，必须的！

忙碌了一天，单彪几乎脚不沾地，虽然不用管搬运这种粗笨的活计却也累得够呛，关门之后立刻瘫坐下来，一瓢冷水灌肚子里才长长地喘了口粗气，虽然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却还是支撑着和账房一起把最后的数目算完。

看到数字，单彪的身体在颤抖，声音也同样在颤抖：“三百六十五贯三百五十文！一天！我的天呐！就算不是开张，平日也能卖到百贯！这还只是神都一地！”

整个店铺里突然死一样的沉寂，过了半晌才发出一阵欢呼。

即便按最低一成利计算，这也达到了三十六贯之巨的毛利。但是，让他们欢呼的原由却不仅仅因为这利润，而是整个二贤庄找到了一条突破困境的出路。

单彪轻笑，累并快乐着，还有一丝面对挑战的兴奋。

果不其然，华灯初上时，店铺的后院排上虽算不上丰盛、但绝对可口下饭的菜肴，单彪正一脸笑意的让大家动箸，院门却被扣响。

郑索一脸笑意的走入院子，对着单彪拱手：“单掌柜，生意兴隆！今日二贤庄纸店开张大吉，我们同行为单掌柜开张，特意在满堂春摆了一桌酒宴，还望单掌柜赏脸。”

单彪沉吟了一下：“郑掌柜请先行，我安排一下就来。”

郑索离开，单彪放下箸：“单虎准备家伙和我一起赴宴，单文，今日这流程你也看到了，只要用心并不难，往年我在外结识的一些人物，都写在我卧房的书桌上，要是我有个什么事，你给我硬气点，撑起来！这一辈人里，我最看好你接我衣钵。不要怕犯错，只要人还在，再多的过错都能弥补回来。”

单文青涩的面孔现出凝重：“彪叔，不能不去吗？”

单彪微微摇头，身形彪悍的单虎已经拿出自己那加过料的雁翎刀，嘿嘿笑道：“阿文你就别瞎操心了，有我在，彪叔铁定没事。”

单彪带着单虎踏入满堂春，包厢内除了三家纸店的掌柜，还有几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果然是宴无好宴。

单彪毫不在意的拉开椅子坐下，单虎大大咧咧地坐到单彪身边，只手按着刀柄，眼睛颇具侵略性的四下扫射，挑衅之意十足。

“吃吧，都饿了大半天，不吃饱哪来的力气谈事？”单彪简单的寒喧一下，对着单虎开口，单虎顿时两眼放光，右手按刀，左手持箸，一截大羊腿双快又准的塞到嘴里，哧溜几下就啃得干干净净，那骨头犬看了都得落泪。

“不好意思，二贤庄穷蔽已久，小子们肚子里实在没什么油水。”单彪嘴里说着，脸上却没有半分愧意，反手将一盘炖鸡直接扣在自己的饭碗里。“今天难得开荤，单虎，食不言寝不语，饭没吃完不许说话。”

好嘛，单彪这一通话直接把三个掌柜想说的话堵回嗓子眼里，愣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单氏二人风卷残云的横扫大半个餐桌，看着美味佳肴一点点的消失，看着两个肚子跟无底洞似的家伙心满意足的拍拍肚皮，委屈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这一桌子好菜，他们可是连一口都没来得及动！

“那个，单掌柜啊，你们二贤庄介入纸行业，我们还是欢迎的，谁不知道当年单二爷的仁义啊！你看，你们入行，咱们没给你们增添哪怕那么一丁点的麻烦吧？生意大家伙儿都要做，相互之间有点竞争、有点手段那也司空见惯，可是吧，”郑索咂巴了一下嘴皮子。

崔惊心叹了口气，及时接住话：“大家卖的顶级白纸都是百文一张，你二贤庄卖十文一张，这不是砸场子吗？这价钱搞烂了，以后可就再也起不来了。”

“是啊，谁还嫌钱少呢？今天你们赔本赚吆喝，大家伙儿也不说什么了，可再这么搞下去，就是生死之争了。”王宗及时补上最后一句话，这一句有些血淋淋的话才是他们的真实目的。

单彪靠在椅背上，惬意地翘起二郎腿：“其实啊，你们说这些，没用！第一，我单彪只是个区区掌柜，做不了这个主；第二啊，你们说赔本赚吆喝，呵呵，不存在的！！！看在今儿让你们破费的份上，提醒你们一句，我们的成本之低不是你们能想像的，就算你们想做这行，恐怕也得另辟蹊径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郑索三人寒着脸站了起来，各自带人出门。

单虎嘿嘿一笑，握住刀鞘的手掌紧了紧，眸子里闪过凌厉的光芒，打头走出满堂春。

虽有宵禁，但单彪这个老人精来之前就跟坊丁武侯办了相关手续，自然也不会在这阴沟里翻船。

刀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