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帝都有座高楼，高楼的屋檐上挂满了红灯笼，灯火辉煌的高楼在夜幕中格外的醒目，里面尽是欢声笑语。

事实上，这里有多少笑声，就有多少悲伤。

因为这是一座青楼。

青楼最高的栏杆处，有一名男子，他穿着一件灰白长衫，手里拿着一杯酒，抬抬杯子，让月光装满杯子，晃了晃，一口饮下：“月光就酒，美哉！”。

他身旁不远处有一扇窗子微微打开了一条缝，里面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声。

那是一名清倌人，寻芳斋里头牌芍药，无数的官绅才子欲求一笑而不可得，一曲千金，一笑倾城，谁能想到她会在这深夜里，看着一名男子，无奈的叹息。

男子望着皇宫的位子，摇摇头，自嘲的笑了笑：“青楼青楼，把酒浇愁！ 酒愁未去，人才两忧！”

芍药穿着一件素衣，手中抱着一件叠好的长袍慢慢走到他的身边，为他披在身上。

男子转过身子瞧了她一眼，温柔的笑笑，握住她的手，关切道：“外面风寒，我没事儿的，让老妈妈瞧见，又要凶你了。”

芍药咬着嘴唇摇摇头：“大不了我就不做这行了，我已经攒足了赎身的银两，咱们可以一起买个宅子，平平淡淡的过一生。”

男子眼神有些逃避，他轻笑一声，把她抱在了怀里：“好啊，那当然是好的。”

沉浸在爱情里的芍药，依旧察觉到了他眼中的慌乱，心中隐约生出一丝寒意，似乎比这夜风还要寒上三分。

次日，芍药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男子的身影，果然如她所料，男人失踪了，失魂落魄的芍药趴在床上哭着，老妈妈冷着脸走进她的房间，叹息一声：“世间男子多负心，丫头，既然你已经决定离开了，就不要再回来了，附近村庄里买个宅子，种种地或是做些小本生意，都是无碍的。”

芍药抬起那双眼红肿的美艳脸皮，抱着老妈妈不肯放手：“芍药不想走了。”

老妈妈恨恨的拍了她的额头一下：“不走也得走，你也就年轻并且没破身子的时候值钱，两点少了一点，你就是个赔钱货，老娘不养废物，赶紧收拾东西滚，以后过来喝茶也要交钱。”

她把芍药的卖身契塞进她的包袱里：“将来有合适的男人不妨嫁了，不要太有钱，太有钱的不是长久之计。

只要他踏实肯干，有前途就行，毕竟人这一辈子，一见钟情是情，日久生情也是情，不必为了一个负心汉伤心。城西外安明镇的房价不高，还可以买块地。

临别没什么好送你的，送你个镯子吧。”

芍药看着帮她收拾东西的老妈妈，心里生出一丝温暖：“妈妈，我能不能时常来看看您？”

老妈妈收拾东西的手顿了一下，而后继续收拾起来：“不要常来，这毕竟不是什么好地方，人多嘴杂，既然已经从良了，就得考虑名声，将来好嫁个好男人。”

芍药点点头，眼睛里闪烁着点点星光，似星河般璀璨动人。

今天天气有些阴沉，不久后便会有大雨降下。

老妈妈看着自家的头牌离开，心里除了一丝可惜，更多的是心疼，远方芍药的身影消失，她就向前走几步，一直走到了街道的尽头，她还在望着那身影消失的地方：“走吧，走吧，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读书人多是负心人，他们的心里，有些东西比爱人要重要。

他已经完了，我不舍得你跟着他一起送死。对不起。”

昨夜子时，一封书生的谏书连夜送进内阁，内阁值班的王老和李老看到那封谏书的内容后，脸色发白，颤抖不止，二话不说，戴起帽子急忙赶去了胡阁老的宅子。

胡阁老不耐烦的看着两个慌慌张张的内阁同僚，心里升起了给两人换个位子的主意，然而当他看到两人手中的谏书后，手抖了一下。恶狠狠的瞪了两人一眼：“人呢！”

王老急忙说到：“还没来的及安排，就先过来禀报您了。”

胡阁老穿着一身素服，一脚踹在王老和李老身上：“两个蠢货！你们肩膀上的脑袋是摆设吗？立刻通知监察厅的同僚，把这人盯住了！我这就去面见陛下。”

王老和李老连声说是，着急忙慌的向外跑去。

胡阁老又看了一眼谏书上的内容，眉头皱的紧紧的。

上面写着：

白衣慕容清谨奏：为直言大文之三弊以正君心，安民意。

君者，万家之主，天下惟一也，责任至重。民苦，君之失也，民怨，君之恶也。

为人君者，凡民生利瘼无一不知，百官行效无所不晓，择才置官，方为明君。

陛下自受命大帝之日起，执于求道，日不上朝，夜不阅章，天下诸事皆裁于内阁，纲纪弛也。

天下万民苦之久矣，此弊一也。

陛下为求仙道，竭民力，致使贤臣张义身死，其弟子段青楼远游以补陛下之失，此弊二也。

陛下久居于仙阁，薄于后宫，上行下效，天下薄情求道者甚矣，世人以为陛下薄君臣，薄妻子，乐胡诗韵，远诸臣，此弊三也。

陛下曾开言路，市井草民皆可上谏，故国策日亲民，望陛下不忘创业之艰，当为天下之表率，敬父母，爱妻子，亲贤臣，远小人，若此，草民死亦无憾。

胡阁老冷笑一声：“不管你愿不愿意，终究害了段青楼。”

他穿上官服，把谏书藏在衣袖里：“刘二！备轿！”

那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大文陛下是个宽容的君主，再宽容也是有底线的，他的确在近几年一直潜心修炼，那是为了压住很多势力，他并非不了解时事，只是他需要一段时间的稳定，故而他选择了平衡，让各大势力之间互相争斗，彼此平衡，只要能撑到他实现最终目的的一刻。

慕容清的这封谏书，相当于揭开一个口子，大文陛下必须尽快做出回应，要么体现一代明君的气魄，知错就改，要么就让这潭水变的更浑，让他们争斗的更加激烈。

大文陛下接到这封奏疏的那一刻，心中对慕容清是又爱又恨，爱的是他真算的上是个忠臣，恨的是他看不清大局，坏了大事，最重要的是，这件事背后是否与段青楼有关？

他不希望这样，因为段青楼是他看重的人才，本以为他会是个可造之才，没想到此时也在培植党羽了。

大文陛下皱皱眉，手指在奏疏上敲了敲：“最近这段时间，让他静静吧。”

胡阁老微微瞟了一眼陛下，急忙低头：“慕容清身为待仕之人，出入青楼，应当打入天牢候审。”

陛下点点头：“那就这样吧。你退下吧。”

胡阁老弯腰行礼：“是，陛下。”

慕容清在栏杆处与芍药夜谈之时，便已知晓自己的命运，他先让老妈妈在一碗甜汤里加了下蒙汗药，当看到芍药睡下，他自己就离开了，不用别人来抓他，无论他落到怎样的田地，他终究是个骄傲的人。

京都府的差役们收整好队伍刚打算出门，就见到一名书生悠哉游哉的走了过来。

差役们一瞧，这不就是画像上的人吗？怎么自己跑来了，一群人你看我，我看你，摸不着头脑，感慨到读书人的脑子就是有坑，骂皇帝不算，还自己送死来了。

一名凶悍的差役吼道：“你这是投案来了？知道自己什么罪过吗？”

书生笑了笑，弯腰行了一礼：“直言劝谏之罪，不识时务之罪，信奉公理之罪，按罪当死。”

老差役眼神一凛，晓得此人多半已心生死志，再让他多嘴，恐怕会生出乱子，对身边几个差役打了个眼色，四名差役将慕容清围了起来，企图将他押送天牢。

慕容清哈哈一笑，衣袖一甩，躲过了差役的擒拿：“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活着出去，我会跟你们走，别碰我。”

四名差役眼中露出怒色，老差役咳了一声，瞪了他们一眼：“好，我们也是奉命行事，那公子，不妨跟我们走吧。您知道咱们要去哪儿吗？”

慕容清已然向外走去：“天牢。”

今天是个奇妙的日子，所有的一切都显得不同寻常，有个人上疏骂皇上，骂完皇上不跑，还来自首，自首不算，还带着一群差役跟散步一样进了天牢。

京都府尹活这么大没见过这种事儿，他实在想不通，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到底在想什么？老老实实熬上几年补个缺，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太平日子不好吗？

不过这事儿，他也不敢出面，所有的执行细节都是老差役一手经办，有问题的话，就说自己一概不知情就好，最多也就治个失察之罪，不至于掉脑袋。

老差役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大家心照不宣，谁让他有个不成器的儿子需要照顾呢？

如果事情顺利，不仅儿子可以顺利晋升，自己也可以得一份不少的养老钱，如果自己死了，那至少家人这辈子没啥顾虑了。

老差役看着前面那年轻后生，可惜的摇摇头，这年头，绝大多数的人都得为生存奔波，公理正义值几个钱？

不能说他们不好，他们很好，他也知道这些读书人想要大家都能过的好些，但是现实是现实，理想是理想，人总得脚踏实地，先活下来再谈别的。

这么年轻就要死了，天知道他的父母要心疼成什么样。

老差役想到这里，决定做件好事儿，托关系让这年轻人在天牢里少受些苦，却不知他这一时的善念就像慕容清面前被关上的牢门一样，藏满了即将成熟的后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