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队沿着海岸线向东南行驶,凛冽海风吹的他眯起眼睛,宝山所城越来越近又渐行渐远,上海县又扑面而来。午后时分过了川沙堡,傍晚在南汇嘴中后所驻泊,没有指挥使将令,任何人不得弃舟登岸,海港内的船灯一直蔓延到外海,和天上的星星联成一片。
崇文帝听着海涛阵阵,边上罗盘舱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是舶长刘关和火长总兵顺在昏暗的灯火下低声闲谈,窃窃私语在静谧的海天之下显得神秘莫测,似乎是从海底至暗之处传来的鱼声虾语,有种奇异的魔力。
刘关低声嘀咕:“8个卫加沿海巡检司,5万大军,2千条战船剿杀几个海寇,每年都这么大阵仗,这不是天杀的劳民伤财是什么,要是没有内迁岛民,哪儿来的这么多海盗。”
总兵顺悠悠的说:“没有海寇,焉知不会再出一个先衢公?东海上大大小小岛屿有多少?光嵊泗洋面恐怕就有上百个,大部分还有水有田,能养活多少百姓?岛民不服王化,一旦出了雄主,才真正动摇大康根基。神武天子宁可年年靖海,也要禁绝海外称王,入娘的,真是深谋远虑,我们的心智不能比。”
刘关沉默了,好久才低声说道:“我听说东海上有四样至宝,得其一就可称霸一方,得其四可王天下,到底是什么宝贝这么神奇。”
总兵顺呵呵轻笑起来:“海上一直流传着这么个说法,东海有遁水盆、井鱼骨、紫螺盂、蜃葫芦,可驱神鬼。不过那都是无稽之谈,先衢公纵横东海30年,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依然不知道这四样是什么东西,想来就是海客酒后的妄语,当不得真。”
刘关轻笑道:“入娘的,大海无边无沿,我倒宁可相信有这东西。”
总兵顺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要是我所料不错,在少公爷眼中,孙大官人就是一样至宝,所以少公爷豁出性命也要握在手里,关哥儿你跟我说句实话,他到底是谁?”
刘关看着总兵顺:“该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我能告诉你的是,我也不知道他是宝贝还是灾星。”
夜晚的海港一派寂静,只有船头的铁环随着波浪起伏发出金铁之声。这是因为龙子嘲风性好鸣,又喜险峻之所,谁也不知道礁石上有没有藏着嘲风,万一真有这家伙,船过发出金铁的声音可以安抚他,让他忘记骚扰行船。
自幼敬鬼神而远之的崇文感到好笑,也许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感受过大海的恐怖吧,在大海的愤怒面前,任何可笑的安抚都是必要的,谁知道哪个有用哪个无用?
第二天西风大起,舰队拔锚向苏州洋进发了。
苏州洋岛礁数百,神武初年属昌国县境,是个人口万余户的中县,岛民亦农亦渔。这里又是南货北上,东向仴国的海上交通要道,海贸繁盛。神武26年,神武天子下诏禁海,岛民一律内迁,废昌国县,置中中所和中左所两个千户所,属金山卫辖区,苏州洋再也不见渔舟如织的气象了。
舰队航行2日,到达中左所下锚。日落时分,西天出现一片诡异的红霞,大海不安的躁动着,镇海卫指挥使派小艇接舶长刘关到旗舰议事。
一个卫经历司经历把刘关带到一个偏舱,刘明善单独和族弟面谈,水军统帅忧虑的说:“据哨船禀报,海宁卫一个千户在陈钱山,封锁了我们东面嵊山洋,金山卫水师在南面大衢山到东块岛附近洋面巡海,西面定海县蛟门巡检司截断了横水洋,形势不妙。”
刘关大吃一惊:“永济这是要干什么?三面包围我们,要对我们动手了么?”
刘明善摇摇头:“他知道他这几条船困不住我,他不是要开战,他这是防着有船从海上逃脱,只给我们留了一条退回镇海卫的通道。”
刘关:“入娘的,跟他们拼了吧,你给我几条船,我能杀出一条血路。”
刘明善一拍书案,喝道:“混账,你这是欲盖弥彰!永济之所以不动手,是因为他不能确定崇文在我们手里,你跟他们硬干,不等于向他承认了么!亏你想得出这么蠢的主意。”
“入娘的,那该怎么办?”刘关有些沉不住气。
刘明善说道:“明天,我会兵分三路进入嵊泗海域,逐岛清剿岛寇。在中左所以东50里有一个小岛叫张其山,岛上有一小股海贼,以翁鼻涕和杨辣嘴为首,我会派两个百户的兵力登岛,你们就混在官兵里驻防岛上,等四周防备松懈了,再寻机出海。”
刘关问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刘明善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现在只能跟他们比拼耐心。这是大海,不可能时刻监视每一寸海面,总有他们懈怠的时候。大军也不可能永远在海上,船上带的给养有限,最多一个月就要撤兵。沉住气就能逃脱,如果实在走不掉,就撤回镇海卫再做道理。”
刘关说道:“日落胭脂红,无雨便是风。看傍晚的天色,明天天气有变,我还是想搏一次,向东碰碰运气。”
刘明善不耐烦的说道:“不行,你这条命是刘家的,我不许你随便丢掉。”
刘关还要再说什么,刘明善摆手制止了他,说道:“就这样吧,你先回去,一切听我措置,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刘关只得答应一声,转身退下。刘明善在身后喝了一声:“等等!”刘关只得又转过身,刘明善从身上解下一对短铳,连革带一起给刘关系在身上,说道:“今日一别,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相见,这对鸳鸯短铳你拿着防身。这是燧发火铳,虽然有可能不发火,胜在不用火绳,搂火方便。。。以后不管多难,都要活下去,明白么?”
刘关默默点点头,刘明善摆摆手道:“滚吧。”
半夜时分,天果然下起了大雨,港外锚地浪涌4尺。波涛冲上甲板,又泛着泡沫散落海中,船在风浪中摇摆,挣的钢铁锚链哗哗作响。崇文帝再也忍耐不住,狂吐了半夜,天亮后舰队冒雨启航,他吐的更厉害了,头晕脑胀,浑身发软,只得趴在榻上,任由大海颠的他七荤八素。
舰队果然兵分三路,一路向西徐公岛、大乌龟岛、虎啸蛇岛方向进发,一路向东北东绿华岛、庄岛,一路向马鞍列岛前进。这片海域岛礁无数,大部分都是无水荒岛,只要是有水有植被的岛屿,官军都会乘小船冒雨抢滩,登岸搜剿。
刘关的鸟船跟随大队向东绿华岛前进,一路见人就杀,无论老弱妇孺。按照大康禁海令,这里的岛民非奸即盗,都是死罪。仅仅一天,刘关所在的千户就杀了上百岛人,船舷两侧挂满了首级,雨水冲刷了血迹和血腥,但头骨撞在船板上铿铿作响,还是让崇文心惊肉跳。他吐的更厉害了,他算是看到了祖父禁海令之残酷,不仅折磨岛民,也折磨了他嫡孙。
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鸟船在波涛中奋勇前进,所有人都浑身湿透了。只有崇文身上还算干燥,他肠胃里水都存不住,苦胆都吐出来了。鲶鱼仔端来一碗怪异的酒,酒中海腥扑鼻,崇文怎么也喝不下去。
鲶鱼仔说:“这是疍家酒,去体寒风湿,最解晕船,大官人喝了就好了。昨天关哥儿带着人在一个岛澳剿了个疍户村,好不容易才得来的。”鲶鱼仔目光闪闪,满脸都是恳求,崇文不忍拂了小家伙的好意,捏着鼻子喝了。
一股难言的腥辣入腹,居然真的把呕吐的感觉压住了,脑袋也清楚了些。他知道东海上的疍户,那是足不上陆的海上民族,又称白水郎,不计入民户。只是因为先帝的禁海令,就在这海隅被残酷杀死,自己喝的竟然是冤魂酿的酒。
鲶鱼仔机灵的很,看出孙大官郁闷,笑嘻嘻的说道:“你猜猜这是什么酿的?”
崇文疑惑的看着小家伙,鲶鱼仔悠悠的说:“这酒是用活的爬上灶泡制,最有味道。”他眨着眼睛解释:“爬上灶就是三刺鲎。”那满身都是毛刺的海中怪物一下涌进崇文的脑海,恶心的他一张嘴又要吐。
旁边的罗盘舱,气氛却压抑紧张,舶长刘关把财长黄谦,阿班白杰,两个甲长都招到总兵顺的舱室,所有人都像刚从水中捞出来的,水渍顺着甲板四处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海水。刘关沉声说道:
“昨日接到哨探,我们已经被天杀的海宁卫、金山卫和定海县三面包围,指挥使命我等先躲到张其山岛,待官军撤军再做计较。可是现在西边黑云大起,这是大风大浪之兆,诸卫战船必然四处寻找澳口避风,海上防卫必然松懈,这是天赐良机。我想现在就脱离大队,伺机冲出重围,诸君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