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夜色到来。

尽管没有找到镇鬼司之人的踪迹，但是勾芺并没有再回迎风楼。女帝那边他已经留下来一道剑意，自然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女帝没有问题，现而今的京都自然没有不会再有什么问题。

于是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勾芺的自身。

人间似乎总有什么在看着自己。

这是当初在红浸珊离开后勾芺才察觉到的事情。

所以那一剑在生死绝境之时，越过了大半个人间将高辛毁去了一半。

除了磨剑崖，还有什么？

勾芺想起了那日迎风楼那里的那场战斗。

镇鬼司之人似乎从一开始便表现出对于女帝的兴致阑珊，而是更多的落在了自己身上。

倘若真的是因为女帝而来，那么当时他们至少会有一点的趋势会尝试对着女帝出手，但是并没有。

勾芺站在风雪中看着街道两旁灯火并不怎么明亮的照落在雪中，有些寂寥萧索的意味。

但是不知从何而来。

带着这种奇怪的观感，勾芺一路走回渡妖司那边。

而后看见了站在巷中的李阿三。

勾芺才似乎有些明白了什么。

他当然不认得李阿三。

但是他知道能够让镇鬼司之人站在身后的那人，也只能是槐安那个帝王。

勾芺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想与他多说什么意思。

而后斩妖刀出鞘。

左手握刀的确不如右手熟练，有些生疏，也有些别扭。

但是当勾芺一言不发直接拔刀的时候，那个鬓角霜雪兴盛的帝王还是向后退了一步。

李阿三退到黑衣人身后，看着勾芺缓缓说道：“我以为你起码会问一下我来的缘由。”

“如果你在我的刀落下来之前可以说完那些东西，那我自然可以听一下。”勾芺平静的向前一步，风雪绕过这一处巷子而去，而后勾芺的身影随之消失不见。

李阿三似乎叹息了一声，勾芺的刀瞬间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黑衣人神情凝重，低喝一声，巫鬼之力化作法阵，将李阿三送离了这一处。而后身周同样弥漫着磅礴的巫鬼之力，将勾芺再欲越过去的身影拦了下来。

十数道身影出现在巷中，镇鬼司的衣袍看起来倒与当初镇妖司区别不大。

李阿三看着被镇鬼司众人拦住的勾芺，这才靠在墙边，抖了抖因为方才退却的步子太大灌进鞋子的一些雪屑。

“按理而言，你不应该这般恨我。”李阿三看着那边风雪中交锋的勾芺，他倒是很闲，慢条斯理的说着。

勾芺没有时间来回答这些问题，有些凝重的看着那些镇鬼司之人。

如果只是先前那一人，他自然不用这般慎重，但是显然一如李阿三的自信一般，镇鬼司的人在数量占据着极大的优势。

李阿三看出了勾芺的迟疑，笑了笑说道：“就算你能打赢他们，也会重伤，甚至会死，不如我们好好谈谈？”

勾芺站在一众镇鬼司之人面前，沉默了许久，刀刃微微斜向地面的积雪，而后一把插了进去，看着李阿三说道：“谈什么？”

勾芺没有选择再动手，镇鬼司那些人亦是松了一口气，只是依旧抱持着警惕看着他。

李阿三重新穿上了鞋子，向前走了几步，依旧是众人身后，处于一个安全距离，而后在一户人家的门前石阶上扫去积雪坐了下来。

“谈谈人生或者理想。”

勾芺站在风雪夜色中，看着那个巷子那头施施然坐下的帝王，沉默少许说道：“两个疯子之间，有什么好谈的？”

李阿三却是拍着手不住的笑着说道：“正是因为你我都是疯子，所以我才会来找你谈啊！”

看起来有些兴奋的模样，勾芺却是不明白他的那种兴奋从何而来。

只觉得滑稽。

这条巷子并不是藏着镇妖司司衙的那条深巷，两旁仍有许多人家，就在李阿三坐着的那个台阶上，便悬着两个大红的灯笼。

只是一切都是无声且沉寂。

无人知晓这里发生的事情。

“谈你的理想，还是谈我的人生？”勾芺拄着刀，看着李阿三缓缓说道。

李阿三说道：“你如果对我的理想感兴趣，那自然也可以谈一谈。”

勾芺只是嗤笑着看着李阿三说道：“两个不同河流的疯子，如何能够将理想说到同一处？还是谈谈我的人生吧。”

李阿三听到这里，却是微微愣了一下，看着勾芺说道：“你好像知道一些东西？”

勾芺平静的说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但从过往磨剑崖的态度可以看出，大概在我背后藏着一个故事。我并不会去刻意的追寻，但是如果有人想说，我也不介意听一听。”

这是当初与红浸珊一同走在黄粱人间时勾芺便说过的话。

他并不在意红浸珊究竟向看见什么，也没有兴趣过问。

命运该藏着的便任由它藏着，该说出的便听着。

李阿三听着勾芺的话，面色有些难堪，大概未能得到他想要的那种情绪。

比如勾芺会愤怒且茫然的质问他——你们究竟瞒着我什么？

而后对于命运的戏弄感到绝望。

但是什么都没有。

勾芺只是平静的说我知道有那么一个故事，你如果想说，我大概会听一听。

李阿三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这样太磨剑崖，太不讲理了。”

但是想想却又觉得合情合理。

毕竟当初磨剑崖那个师兄，是将自己的心脏给了勾芺，如果不磨剑崖一点，那才不合理。

但是没能看见自己想要的那种情绪，终究还是显得有些失败。

勾芺只是平静的看着他，说道：“说吧。”

李阿三再次叹息了一声，看着勾芺说道：“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你可能会觉得荒唐，但是千万不要怕，也不要想起什么高兴的事情。”

勾芺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你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是秋水的一只妖，因为种种缘故，被妖主安排到镇妖司中。”李阿三一面说着，一面看着勾芺的神情。

勾芺面如风雪，毫无情绪。

李阿三第三次叹息了一声，突然无比的憎恶磨剑崖那些人。

“但你并不是妖，你是人，当初我与磨剑崖八师兄定下赌约，以他的妖心将人间一人化作妖族，那个人便是你。”或许是因为勾芺情绪的缘故，李阿三也放弃了声情并茂的诉说，只是平静的说着一些原委。

听到这里，勾芺的神情似乎终于有了一些变化。

李阿三死死的看着勾芺，期待上面出现一些极具戏剧张力的表情。

勾芺唇角动了动，却只是说了一句：“哦。”

李阿三忽然觉得无比憋屈，骂了一声：“草。”

勾芺平静的看着他，说道：“然后呢？你和我说这些，是想谈谈什么？”

李阿三伸手捏了捏眉心，而后岔开腿搭着手看着面前自己踩出来的脚印，他从离开槐安一直盘算到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除了勾芺今晚的那种漠然的神情。

且不管究竟是否是强自的镇定，但是的确恶心到了他。

李阿三心里犯着堵，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在五十年前，与磨剑崖那个小师弟兴致勃勃的说着自己的野心时——那时那人问他是不是小时候他爹太高兴，把他扔上天三次只接到两次。

李阿三捏了良久的眉心，才想起来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有些有气无力的看着勾芺，说道：“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究竟是人还是妖？”

“有，然后呢？”勾芺平静的问着第二个‘然后呢？’

李阿三骂了第二句：“草。”

镇鬼司一众人一直以来都是保持着沉默，然而面对这种情况都是有些怪异的看向在那边台阶上坐着的陛下。

他们的确没听到李阿三这般骂骂咧咧过。

勾芺平静的将斩妖刀从雪中抽了出来，甩了甩上面的雪屑，缓缓说道：“如果只是为了说这种东西也叫谈谈人生，未免让人觉得你像是一个傻子而不是疯子。”

李阿三叹了口气，说道：“那就当我是个傻子吧，和你这样的人说话的确没意思，我不知道你们黄粱女帝是如何能够忍受下来。”

“因为她不会像你一样想太多。”

李阿三久久的看着勾芺，确定了他说的那个‘想太多’是确凿无比的讽刺，叹息了一声，带着镇鬼司众人离开了京都。

勾芺亦没有阻拦什么。

阻止不了。

也没有必要。

勾芺平静的看着那些风雪中离去的众人，面无表情的向着巷子里走去。

走到那处李阿三先前坐着院门口大红灯笼下，却是蓦然吐了一口血。

他与镇鬼司那些人并没有真正交手，但是却在一众人离开之后，扶着斩妖刀在风雪里弯下了腰，大口的吐着猩涩的血液。

血是红色的，像人的血，也像妖的血。

迟来的锤击重重的落在后脑勺，风雪不止息的落满了整条巷子，像是要将勾芺深埋在其间。

勾芺弯下腰吐着血，而后半跪在了风雪中，耳畔不断响起一个怒骂的声音——草！

像是李阿三面对着勾芺的无动于衷的骂声。

又好像是勾芺自己的骂声。

勾芺终于明白为何当初在平妖镇中山后泉眼里，自己会看见另一个死在里面的勾芺。

那是当初的一场梦魇，那是最深层意识的存在。

那个死去的勾芺，没有变成一株草妖，只是人间所见的勾芺。

原来那便是自己想要告诉自己东西。

你是人啊，勾芺。

你不是草妖，你来自秋水，但你不是草妖。

你是被愚弄的可笑的棋子，但你不是草妖。

勾芺狼狈的弓身在雪中，像是听见了许多来自深海的声音，他们在叫着‘勾芺’这个名字，也在呜咽的哭着。

像是曾经柳河边抱着秋水的哭声，也像是幽黄山脉祈求妖主给自己一个答案的哭声。

原来那个答案便在这里，那些命运一直便在人间等着自己。

我曾经以为我骗过了人间所有人，原来被骗的始终只有自己。

从来都不是你的演技有多么卓绝，连司主那样的人都可以骗过去。

只是你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人而已。

无数哭声环绕在勾芺耳边，来自深海来自大地来自心里。

但勾芺只是狼狈且痛苦的吐着血，而后拿起了落在一旁的斩妖刀，一刀剖开了自己的心口。

有颗心脏滚了出来，落在一片狼藉的雪中。

那是妖心，还是人心？

勾芺弯腰看着那颗雪中不住跳动的心脏，似乎悲悯般的笑了笑，而后拿着刀消失在了京都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