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看着在茶几边对坐的二人,心中突然有些不明所以的烦闷,低头看了一眼手中快要与自己一般长的剑,隐隐明白那种烦闷从何而来,沉默很久,拿着剑往楼下走去。
“我去看看有没有人偷听。”
少年留下这样一句话,只是才走到楼梯边,便被女帝叫住了。
“左丞想要听到什么,且随他听。”
少年停在楼梯处,想了想,还是走了回来,站到女帝身边,看着对面面无表情如对石佛而坐的勾芺,总觉得他像是在嘲讽自己,于是说道:“你脸上就只会有这一个表情吗?好歹你见的是陛下,就不能恭敬一点?”
勾芺看了一眼少年,只觉得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看着他说道:“情绪在人间向来是无用的东西,你在外人面前表现再如何声嘶力竭、感人肺腑,又有谁在意?就比如你方才这句话,你或许很恼火很烦闷,但是我并不知道你想要表达什么。”
少年被噎了回来,深吸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女帝坐在一边,听着二人的对话,有些哭笑不得,看向少年说道:“你还是去四处看看吧。”
少年看了眼勾芺,对着女帝说道:“我现在不想去了。”
女帝倒也没有说什么,不再管他,回头看向勾芺说道:“上次在那巷中,仲司大人说不爱喝茶,但是我却对你们镇妖司流行出的这种野花茶很是心喜,仲司大人知道为什么吗?”
勾芺没有回答,只是平静的用那种少年看着很厌烦的情绪面对着她。
女帝自然知道勾芺不会回答这种东西,所以自顾自的端起茶杯看着里面的残花说道:“因为我们都是人间的野花。”
勾芺打断了女帝的抒情式语句,淡淡的说道:“如果陛下是想要感叹人生,京都有很多文人聚会,大多在醉梦楼中,何必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找我?镇妖司很闲,但是我很忙。”
女帝笑了笑看着勾芺说道:“仲司大人忙什么?”
勾芺平静的说道:“忙着杀人,也忙着去死。”
说完,勾芺拿起放在一旁的刀,脚下法阵浮现,便要离开。
女帝没有阻拦,只是看着勾芺说道:“我还有一个问题,还请仲司大人回答了再离开也不迟。”
勾芺看着她,说道:“说吧。”
“不知仲司大人究竟是站在哪一边的?”
女帝捧着那杯茶,小口的吹着,微微笑着看着勾芺问道。
勾芺皱了皱眉头,说道:“当日入京之时我便说过,镇妖司从不站在任何一边。”
“我当然知道镇妖司不会站边,我问的是你,仲司大人。”女帝放下自己的茶杯,端起勾芺身边那杯递到他唇边,问道,“你是站在人间,还是站在秋水那边?”
你是站在人间还是站在秋水那边?
女帝话音才落,手中那只茶杯便突然炸裂,滚烫的茶水四溅,少年匆忙闪上前替女帝挡住那些热茶,而后拔出剑来指着勾芺怒道:“你想做什么。”
勾芺看了一眼少年,而后少年便跌到楼阁边缘,狼狈的趴在地上。
女帝缩回了手,上面平添了无数被热茶烫出的红印,抬头看向勾芺,眸中似乎有些因为烫伤而生出的泪水,却依旧笑着说道:“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吗?”
勾芺平静的看着她,缓缓说道:“在很多年前,京都有许多人都怀疑过我,可惜最后他们都死了。”
迎风楼上瞬间风雨停息,无尽云雾涌向楼外,画面犹如凝固一般。
女帝直直的看着勾芺,缓缓说道:“或许因为他们不曾在秋水见过仲司大人的原因。”
勾芺看着女帝,平静的说道:“所以你见过什么?”
女帝站了起来,看向被大雾包裹的人间,知道现而今她所说的一切都不会被外界听去,缓缓说道:“当年尚且年幼之时,曾与回首偷跑去过秋水,想必那个时候的仲司大人还未入镇妖司,我们当时一路见过许多人,也见过许多妖。”女帝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勾芺,一身红衣低垂,看了许久才缓缓说道,“所以当日入京之时,我便问过仲司大人,你是站在哪一边的,可惜大人似乎理解错了我的意思。”
勾芺依旧平静的站在茶几边,看着女帝不说话,跌落在一旁不住咳嗽着的少年这才明白,原来女帝先前许多次提起过勾芺的选择,原来便是想要知道他究竟是站在人间还是妖族。
女帝笑了笑说道:“仲司大人可否告知一二?”
勾芺看着女帝,平静的说道:“陛下这是想要威胁我?”
女帝笑了笑说道:“整个京都都没人敢威胁仲司大人,我一个失势的女子怎敢这么做?只是这毕竟是在宫中,纵使仲司大人是以鬼术前来,又哪能瞒过左丞那些人?彼时天下尽知你仲司大人弑君之罪,你又如何逃得掉?更何况,若是我死了,大人这些天宁愿背负谋害皇子的罪名而换取的筹码,又能向谁兑现?”
勾芺这才明白为何这一次,会是在这迎风楼上见面。
“但是你要知道,我是一个疯子。”
女帝却是说道:“敢叫仲司大人来说些这种东西,谁不是疯子?一株民间野花想要坐稳这个位子,却也只能疯上那么一疯。”
勾芺看着女帝,这个当日入京以来便是一袭红衣的女子只是看着他,平静的笑着。
“我并不介意你是背叛了人间,还是背叛了妖族。”女帝缓缓说道,“至于想要用这些事情来挟制于你,我并不是傻子。只是毕竟只有知道了仲司大人所求何物,我们才能合作不是么?”
勾芺沉默下来,握着刀站在楼中,看着女帝,也看着楼外,风雨匿于大雾,他却突然想起了那日在这楼上,先帝与他们所说的那段话。
他说秋水边人很多,妖也很多,所以他们过得很苦。
勾芺当时心道,原来陛下连民间究竟苦不苦都不知道。
是的,民间苦不苦,只有民间知道,秋水的人究竟过得好不好,也只有秋水知道。
只是勾芺什么都没说,帝王的话,向来极富欺骗性,譬如先帝,譬如槐安后帝李阿三,柳河边如饮风雪的感觉依旧残留心中,所以就算面前这个红衣女子真是来自秋水附近,他也不会傻到将自己的一切全盘托出。
情绪外露是没有意义的事情,秘密说出也不会再是秘密。
很多东西点到为止即是恰到好处。
所以勾芺将刀放下,重新坐在茶几边。
女帝笑了笑,一同坐了下来,重新拿了只茶杯,给勾芺倒了一杯茶。少年蓦回首在一旁咳了半天,终于缓过气来,握着剑爬了起来,站到女帝身边一副警惕的模样。
勾芺拿起茶杯,将那滚烫的茶水一口饮尽。
女帝同样端起茶杯,少年来不及阻拦,便见女帝同样一口饮尽那些滚烫的茶水。
勾芺倒是有些诧异的看着她,他是妖体,自然不会畏惧这些东西,而女帝却如她自己所说,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没必要这么做。”
“这样才显得我的诚意足够。”女帝强忍着肺腑之中的痛楚,看着勾芺说道。
勾芺沉默少许,弹指一道巫鬼之力没入女帝体内,而后平静的说道:“你想怎么做?”
随着巫鬼之力的入体,女帝的痛楚才减缓了一些,看着手中空余残花的茶杯,缓缓说道:“我想让你杀了他们,你敢不敢做?”
勾芺只是诧异的看了一眼女帝,才发现她并没有说笑的意图,只是平静且认真的看着他。
“原来整个京都,就没有几个正常人。”勾芺缓缓说道。“杀光了朝臣,你一人维持不住朝政。”
女帝只是笑着,缓缓说道:“但我只是一个从民间来的小女子,留下那些人,我不放心。或者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种无耻的报复,我并不介意你这么理解。”
“总要活着,才能被世人称赞或诋毁。”女帝一字一句说道。
勾芺平静的拿着刀起身,说道:“是的。”
楼阁法阵现出,勾芺一步跨入其中。
迎风楼上便只剩下了沉默的少年与女帝。
楼外云雾随着勾芺的离开而散去,风雨再度回到迎风楼。
楼外依旧是人间,是京都,女帝久久的坐在茶几边,少年看着女帝,想了很久,才问道:“我们真的见过勾芺?”
女帝平静的说道:“当然是真的。”
“那他究竟站在哪边?”
女帝看了眼京都,缓缓说道:“他站在我们这边。”
一如勾芺的选择一般,女帝同样没说勾芺究竟站在那一边。但是女帝心中其实早已清楚,勾芺并不站在人世这一边,不仅仅因为当年见过的那些事情,还有少年小本本中所记载的那些。
只是有些事情,说穿了只会适得其反。
女帝看着少年,勉强笑了笑,说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要杀光朝臣这件事?”
少年看着女帝,握着剑坚定的说道:“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不论对错?”
“不论对错。”
女帝看着少年笑着,眼中却像是有泪花一般,说道:“你个傻子。”
少年反驳道:“我不傻。”
女帝笑骂道:“既然不傻,那还不扶我起来。你以为和勾芺这样的人谈判,真的能够镇定自若?”
少年沉默少许,拄着剑说道:“我也腿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