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处,商贩摊位前。
叶河站在原地,素衣轻扬。
钱福来抠了抠鼻孔,撇着嘴心想,现在的小娃娃咋都长得这么英俊哩?那个啥子桑成田,还有这来自神殿的小娃娃……
不过都远没俺少爷瞧着舒服!
他咧开嘴,指了指城门方向。
叶河点头。
接着两人一前一后,便往城外走去。
……
走出城门,风沙迎面扑来,但影响不了二人的脚步。
前者毫不在意,一张老脸早就经岁月风霜,被冲刷的满是沟壑,后者漫不经心,身前好似有层透明护罩般,风沙刮来尽数被阻挡在身前,近不得半分。
两人一直走,踩着尘沙,迎着风浪,不一会儿便走了二里地。
远处城门被风尘遮掩,有些朦胧。
钱福来停住脚步,转过身咧嘴笑着问向叶河:“小娃娃,裁决那老头儿近来咋样?”
裁决,当然是裁决神座,这个世界能直接冠以‘裁决’之名的,只有裁决神座。
叶河闻言挑眉,接着洒然一笑,拱手作答:“家师近来身体还行,吃得下睡得香,除了偶尔外出传播我神教义之外,其余时间都在殿内修行。”
听到这,钱福来舔了下干涸的嘴唇,从腰间摘下酒葫芦,长饮一口,然后举起葫芦哈哈大笑。
“哈哈哈,你说谎哩,那个老酒鬼天天喝酒,哪儿有时间传播啥子教义,哪有时间修行个龟毛,哈哈哈,俺就不信他离了这‘绿醅’能活得下去?”
叶河愣了一下,然后笑着点头,撤掉身前护罩,学老头儿那般,任风沙刮在脸上。
方才,对面这个浑身邋遢的老头儿自出现起,便给他一种很可怕的压迫感,看着老头儿,就像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般,令他全身气机瞬间提升到顶点,就连护体天罡这等神通都不由自主升起。
可老头儿带着他走出城门,走了二里路,突然转过头问及‘裁决’,又提到‘绿醅’,直到这时,他才确定对方应该是家师旧识,放松下来。
这个世界敢直呼‘裁决’之名,并喊得如此随意,没几人。
再加上,裁决神座爱喝酒的毛病虽然知道的人不少,但只有和家师非常亲近之人,才会知道裁决神座爱酒不错,但平生只喝最便宜的‘绿醅’。
叶河放下心,可脸色却一如既往,事实上他的脸色从见了钱福来起,便一直没有变过,笑面生花,翩翩少年,虽然对方看起来修为甚高,而且好似故意在释放压迫,但这些都不曾让叶河动容半分,更不曾有过半分惧意,他面容一直都是笑面如花,自信,有些自傲。
不过,这会儿既然知道对方应该是家师旧识,那么就代表着少了一场没必要的争斗,更何况他向来尊师重道。
于是他态度加了几分礼貌,拱手作辑问道:“不知老先生如何称呼?”
钱福来又饮了口酒,吧唧吧唧嘴,伸出另只手,指着酒葫芦满脸猥琐地说道:“嘿嘿嘿,俺姓钱,也爱喝绿醅哩,你家那酒鬼老头儿没给你提过俺?”
站在风沙中叶河闻言浑身一震,好似突然想起来什么,拱手又一次深深作了一辑,态度恭谦,就连脸上如花的笑意都收敛下去。
“原来……原来是钱老先生,叶河失礼了。”
……
从见面起,钱福来只说了三句话。
每说一句,叶河的态度便多恭敬几分。
第一句,提及‘裁决’直呼老头儿,语气随意,仿若多年老友。
第二句,提出‘绿醅’,长饮一口,笑骂‘裁决’酒鬼,霸气外露。
第三句,也是最令叶河吃惊,继而令他震惊一辑到底的一句。
……
前后态度不说迥然不同,但也相差甚多,这是为何?
叶河只是想起了一件小事。
神殿主殿位于东土大陆北域的雪山之顶,常年渺无人烟。
而‘裁决’神座久居神殿,又爱喝酒,且只喜欢在神殿自己的殿堂里趁无人时醉饮。
可神殿乃天域之下最为肃穆庄严的场所,怎可能有酒?雪山之上常年积雪一尺多厚,也从来无酒坊之流。
况且,信仰神明的神徒也反对神座喝酒,他们不敢明面上顶撞神座,只得在神座大人唤他们外出买酒时,以神殿教律规定‘不得带酒入殿’为由,以此推脱。
好在神殿有叶河。
叶河作为裁决神座关门弟子,最是心怜老师,认为老师人已垂老,只有这么点小小的爱好并不过分。
于是叶河小时候在神殿的生活,便是每天早起读天道千卷,读到快要晌午时间,便下山打酒,打两壶满满的‘绿醅’。
一壶作午饭下菜,一壶让师傅下午解馋。
提上山陪师傅吃饭,吃完后收拾碗筷酒壶,提着一根桃木枝摇摇晃晃在雪山转悠,到了下午将要晚饭时,再次下山,提三壶‘绿醅’回来,两壶下饭,一壶陪师傅夜里入眠。
生活很枯燥,却不乏味。
当时年少的他最喜欢听师傅讲故事,讲那些从前,讲将来以后。
其中听得最多的便是师傅酒憨之时,念叨的那个名字。
“钱三儿啊钱三儿,没有你的雪山好无聊哦……”
“师傅,钱三儿是谁?”
“是你师傅这辈子最好的酒友……”
“有多好?”
“哈哈哈哈,豪爽洒脱皆尔我,绿醅好友共怡卿,未尽余兴更进酒,念及钱三乃杯停。”
“师傅……”
“恩?”
“我听不懂……”
“啊呀,反正就是很好、很好、很好的意思!”
“那他现在在哪儿?”
“红尘中。”
“哦。”
……
这本就是一件小事,但在向来尊师重道的叶河心中,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比如每当他看到师傅寂寞孤伶的背影时,看到师傅酒过三巡酣醉卧塌时,都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个叫‘钱三儿’的人。
师傅说过,那个‘钱三儿’也爱绿醅,若有他在,师傅应该不会总是这样寂寞吧。
……
叶河很开心。
人生中第一次出山游历,便遇见家师最好的酒友,最念念不忘的钱三儿,简直要开心死了。
他心想这次出山,没有白出来,回去之后给师傅讲及此事,恐怕师傅一定会比他更开心,至少每天要多喝三壶‘绿醅’。
哦,不。
中午多三壶,晚上多三壶。
此间风沙漫地,叶河笑面生花,他将手中桃枝夹在腋下,作辑到底,恭敬问道:“钱老前辈,家师常与我提及您,可否在得空闲暇时,前往雪山一叙?”
钱福来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大黄牙。
等了许久等不到回应,叶河抬头。
只见钱福来此时已蹲坐在地,抬起脚丫子,一边抠,一边把手放在鼻尖上闻,闻到臭味儿咧嘴笑得更开心,嘴里嘟囔着‘好臭,好臭哩’。
叶河见此,眉头微微蹙动,不明白这是何意。
不过很快他又摇摇头,舒展轻眉。
对方再如何无礼,他也不敢造次,从小被师傅带大,师傅在他心中就是天,比亲爹亲娘更重要,比吃饭喝水更不可或缺,对方既然是师傅的老友,那么无论他做出如何不合常理的事,在他心中应该都是大有深意。
见对方没有答话的意思,叶河想了想,转而又问道:“那……钱老前辈为何唤我来这风沙之地?”
钱福来终于说话了,他放下脚丫子站起来,把手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皱眉连声说道:“好臭,好臭哩,你这娃娃咋净跟着你师傅不学好,说个话全是酸臭味儿,比俺的脚丫子还臭。”
听到老头儿言语对师傅不敬,叶河再次皱眉。
钱福来接着说:“俺让你出城,意思就是不想让你进城,这贼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也不知你那酒鬼师傅都教了啥哩!”
叶河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然后眯着眼睛想了片刻,拱手问道:“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不为什么。”
老头儿仰着脖子一脸傲气,心想俺凭啥要告诉你?
风沙中的叶河低头沉吟,片刻后,他重新抬起头好似想通了一些事情,笑着说:“应该是那东西吧?那个圣人遗物……还有那具……”
“啊呀!你不要说出来啊!”
老头连忙打断他的话,下意识左顾右盼像个被主家抓现形的贼,接着想到这方圆二里地哪儿来的偷听者?拍了拍胸口长舒口气,气急败坏地指着叶河。
“俺就知道你是为了那东西来哩,那死酒鬼嘴巴不栓门,连这事儿都给你絮叨……”
“先给你说好啊!那东西有主儿了,是我家少年的,谁敢乱动心眼儿,俺老钱一百个不愿意。”
叶河笑了笑,说了声‘好’,接着又问了句:“那我需要等多久才能入城?”
“咦?这么好说话?”老头很意外。
一脸轻笑的叶河再次点点头。
这次轮到钱福来皱眉,他看着这个少年,撇了撇嘴说道:“不对哩,按照你师傅那雁过拔毛的贼性子,知道宝贝在那儿会不心动?我不放心你哩。”
叶河苦笑,心想师傅的确是对天材地宝之类的东西比较偏爱,但也谈不上雁过拔毛这么不堪啊……他把腋下的桃枝提到手中,用桃枝轻轻拍打着大腿,沉默不言。
老头儿挑眉心中很是疑惑,嘴角撇了又撇,带动起脸颊皱纹在风沙中好似沟壑,想了好久,想不通,他挥挥手打断思绪,然后向前走去。
一边走,一边嘴里嘀咕着。
“不行,不行,你们这些神殿里人讲话最是不靠谱。”
每走一步,脚下便会荡起尘沙,扬在身后。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三步。
老头儿走了三步。
叶河心中数了三步,继而苦笑。
直到两人面对面站立,老头儿背后尘沙骤变,化作苍龙舞动,眨眼便落在他的身围。
一阵玄光刺眼,叶河扯动嘴角,苦笑感叹出声。
“呵呵呵,土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