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可大块头神兵天降，山坳里形势只片刻便逆转了，二十几个死士接连命丧他手，勺子坳内原本近百的黑衣刀手，此时已剩不下三成，大块头环顾四周，见拖延他的刀手也被杀尽，转身向着陈惊蛰的方向追去。
“哕……”
陈惊蛰急着引走黑衣刀手，起初只顾着继续逃，可身后大块头大杀四方，动静委实不小，便忍不住瞥了几眼，不看还好，一回头遥遥瞧见那一地残破不全的碎尸，陈惊蛰腹中立即翻腾起来，脚下一软摔倒在地，身子止不住滚出了仗许远。
凭陈惊蛰的轻功身手，若想将身后黑衣刀手甩开，倒也轻而易举，可他担心这些刀手追他不成，调头去找柳岱远兄妹二人的麻烦，是以有心与追他的刀手维持着两三仗远近，此时马失前蹄，这两三仗眨眼便被追近，黑衣刀手可不会好心等他起身，二话不说团团围住挥刀便砍，想趁机将陈惊蛰乱刀砍死。
“你姥姥的！”
陈惊蛰手忙脚乱站起身子，灰头土脸见四周刀影砍来，不禁破口大骂，强忍着腹中不适施展起身法躲。
“惊蛰兄弟！”
“柳兄，你追来干什么！”
腾挪于刀影之间，陈惊蛰正等着空当脱身，忽然听见有人呼他，目光循声扫去，远远见是柳岱远纵跃而来，心头不由一急，险些被一道刀光拦腰砍中。
“走！”
柳岱远坠身落入一众刀手之中，指尖断剑剑影翻飞，接连砍翻三四人，将重围撕开了一道口子，余下刀手拦截不及，二人也得以暂且自围杀中脱身。
“追！”
黑衣刀手哪肯放过陈惊蛰二人，提刀便追，可此时大块头已赶至身后，恶狠狠扑入这十七八个刀手中，一双大手抓起一人，高高举起后狠狠砸在地上，生生将这人砸死。
柳岱远来追陈惊蛰时，半途便瞧见了大块头与黑衣刀手厮杀，知他是友非敌，之前以救陈惊蛰脱险为先，此时见这情形，心思一变唤住陈惊蛰，当即转身杀了回去，与大块头前后夹攻。
刀光剑影，咆哮哀鸣，不过半盏茶的工夫，余下刀手悉数死在了柳岱远与大块头手上，危险化解，陈惊蛰绷紧的心神瞬间松了下来，蹲坐在地上低头大口喘着粗气，血腥恶味随即扑面而来。
抬眼瞧着身前一地断肢残臂破碎不堪的尸身，陈惊蛰胃腹又是一阵搅动，肚中酸意如潮，委实再也忍不住了，赶忙捂着嘴连滚带爬跑进了林子里。
“他娘的，这江湖真是不让人活啊……”
陈惊蛰扶着树干呕个不停，五脏六腑翻腾搅动，恨不得连胆汁也给吐出来，直至双腿发软方才走出林子。
“拿水漱漱口吧，多少能祛掉些嘴里的异味。”
陈惊蛰吐过后嘴里又酸又涩，勺子坳里的血腥气又挥之不尽，脸色一阵阵发青，柳岱远见他这副模样，知他多半没见过这般动辄尸横遍地的江湖，一时尚不适应，也不多说什么，递过水囊，搀着陈惊蛰找了块干净的地方歇息。
“瑶池姑娘呢？”
“难得你这花脸丑八怪有心，还惦记着本姑娘。”
不待柳岱远回话，陈惊蛰耳边便传来了柳瑶池的声音，循声找去，见这小姑娘正站在不远处，瞧着除了脸色有些惨白，衣裙上沾了些血渍外，也并无大碍，便救放心下来。
“我说你也太没用了吧，男子汉大丈夫啊，这点儿阵仗就吐得腿软了？还抵不上我一个小姑娘呢！”
陈惊蛰此刻身心俱疲，着实是没力气再去与柳瑶池打趣，傻愣愣瞧着勺子坳内的这一地尸体，目光有些呆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小姑娘见陈惊蛰没搭理她，也难得没再开口。
“这江湖仇杀，本就是你死我亡的下场，慢慢学着适应吧！”
柳岱远将陈惊蛰的神情瞧在眼里，知道他心头有道坎儿还迈不过去，只抬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也不多言，想自己初入江湖时，何尝不是如陈惊蛰这般，更知道这事儿旁人帮不得，只能靠陈惊蛰自己迈过去。
“走吧，虽然杀光了这些刀手，可此地不宜久留。”
柳岱远扫了眼不远处的大块头，见他直勾勾盯着陈惊蛰，欲言又止。
“不好，好像有人来了！”
不等三人动身，柳岱远脸色一变，赶忙俯身侧耳贴在地上，耳中随即咚咚作响，正是马蹄声，约有七八匹，正向着勺子坳这边赶来。
“先躲到林子里！”
刚抵过刀手埋伏，正值疲惫，此刻不知来人意图，柳岱远哪敢大意，赶忙招呼陈惊蛰和柳瑶池躲入林中，藏在暗处观察情况，若真是敌人，能悄悄溜走最好，再不然也能杀他个措手不及。
“快进来……”
陈惊蛰三人闪身躲入林中，却见大块头还留在原地，心头暗道不好，忙唤他躲进林中，可不想大块头依旧站在山坳里不为所动。
“算了，由他去吧……”
半盏茶的功夫不到，马蹄声已清晰可闻，三人藏在树手，知道来人已近，皆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大意，生怕露出身影。
马蹄声渐近，不消片刻，便已进了勺子坳，三人也瞧清了来人身影，约有五六人，或持枪戟，或配长刀，各个身披甲胄，与此前黑衣刀手打扮大相径庭，瞧着模样似是不知是哪里来的军伍兵将。
“那不是白龙吗？”
陈惊蛰目力极佳，远远便瞧见这五六人身前似是有两马领路，其中一匹通体雪白，蹄下生风，正是柳瑶池这小姑娘的坐骑白龙。
兄妹二人闻言一愣，待人影渐近，也发现跑在前头的两匹马正是的折梅和白龙，见那架势，这五人像是被它们引来这勺子坳的，心头稍松了口气。他兄妹二人坐骑颇具灵性，林中射出弩箭时便扬蹄逃了，倒是陈惊蛰买下的那匹劣马，不说逃脱，连嘶鸣都来不及，就被弩箭射成了刺猬。
几息过后，折梅和白龙奔至大块头身前停下，两马不见陈惊蛰三人的身影，竟如同人一般焦急起来，原地不安地踏着蹄子嘶鸣起来。
“将军，这……”
“大概是江湖仇杀吧，都是大好的性命，死在这里真是可惜了。”
见引路而来的折梅和白龙停下，这五名军将齐齐勒住了缰绳，低头瞧见地上尽是残破的尸骸，这些人也非是未经沙场的新兵，可此刻见了这副惨烈模样，除了领头的那位赤甲红袍的女将军外，其余人皆不由皱起了眉头。
“先去看看那个浑身是血的大块头，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五人瞧见了浑身是血的祸害，不禁握紧手中枪戟小心防备，心头更是惊讶，只是将军尚未发话，这几人也不敢妄动。
“喂！大块头，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大块头不通人语，见几人策马持着枪戟围了上来，大声吼叫着回应，眼中凶光四溢，大手拍打在身上，似有动手的迹象。
异常魁梧的身躯配上一身血渍，大块头狰狞可怖，吼声一出，除了那领头女将身下那匹红马，折梅白龙与其余四人胯下的坐骑皆四蹄不安，连连后退。
“几位军爷，不要动手！不要动手！”
陈惊蛰见大块头与这些人剑拔弩张，早在屠狗城时便知道它不晓人言，心怕再生出了什么误会，赶忙自林中显身出来，柳岱远兄妹二人紧随其后。
“你们是何人？”
身披红甲的女将不想林中还有人藏着，闻声手臂一摆，手中丈八大槊生风，槊首直指陈惊蛰三人。
“在下横剑谷柳岱远，这是舍妹柳瑶池，这位是我兄妹二人的好友陈惊蛰。”
“横剑谷？”
女将一听横剑谷，英气十足的眉头一挑，似是有些惊讶，手中大槊随即收回。
“在下三人在勺子坳内遇到埋伏，一场恶战侥幸活下性命，正打算离开，忽地听见有马蹄声传来，还当是设有后手，这才躲到了林子里，还望这位将军不要误会。”
柳岱远毕竟是出自名门大派，即便少与军旅之人打过交道，此时倒也不卑不亢，向身前这位红甲女将军说了实情。折梅与白龙见两兄妹现身，也不再焦躁，屁颠屁颠凑了过来，低着脖颈在二人身上蹭个不停。
“我等投身军旅，江湖之事本不当过问，此番不过是被这两匹良驹引来的，既然几位已经无事，那这便告辞了！”
这赤甲红袍的将军虽是女儿身，举手投足却是半分不让须眉，见引自己几人前来的马匹与眼前这三人亲昵，心上也有了定夺，一扯缰绳，便欲即刻离去，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
“是！”
其余四人闻令齐声应和，各个勒着缰绳调转了马头。
“等等！”
几人正打算策马离开，沐红衣无意间扫了眼地上尸体，眉上忽的一皱，骤然喝止住其余四人，长槊随手扎在地上，翻身下马向一具尸体靠近过去，脸色也渐渐阴沉下来。
“楚江白，孙明武，齐耀，李元青。”
“末将在！”
沐红衣隐隐带怒，四人闻声立即下马，大步流星站到沐红衣身前，躬身抱拳待他吩咐。
“在山坳里搜查，但凡有弩，都给我带过来！”
“是！”
四将闻令立即散开，挨个尸体翻找身旁左右，柳岱远兄妹见这情形，欲言又止，眼神有些古怪，沐红衣在尸体旁捡到的大弩，正是柳岱远在给柳瑶池找来防身的，三人暂时脱险后小姑娘嫌它沉重便给随手丢了。
“敢问几位是与何人结仇，惹来这些人在此设伏截杀你们？”
柳岱远闻言看向陈惊蛰，此前他瞧的清楚，陈惊蛰扬言引走黑衣刀手，这些人便立即舍下他兄妹二人追陈惊蛰而去，目的显而易见，加上陈惊蛰与獾子岭结怨一事，那这些刀手多半是与獾子岭有关。
不过柳岱远着实又有些想不通，依着江湖上的传言，这獾子岭上有两百多名恶匪，比些小门小派人数还多，可此番埋伏在山坳里刀手近百，清一色黑衣长刀，有规有矩，瞧着可不似是匪霸一类。
“这……”
“少侠若是有所不便，就当我不曾问过好了。”
沐红衣见陈惊蛰面有疑色，当他有难言之处，便不再打算追问下去。
“这倒也没有什么不便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离村不过两月光景，若说是与什么人结下过梁子，除了宫乙木之外，陈惊蛰还真想不出会有其他人来，奈何尚无实据，所言不过皆是些猜测罢了。
陈惊蛰不知眼前这女将军意欲何为，又吃过了怀玉其罪的亏，便暗自留了个心眼儿，只说与獾子岭结了梁子，短剑之事只字不提，省得再惹来麻烦。
“獾子岭？”
听陈惊蛰讲罢，沐红衣眼中意味难明，她此番奉旨来北境，本就是领了皇命来剿灭獾子岭，哪曾想还未到函青关，就遇到了陈惊蛰三人。
“沐将军，共找到四十张大弩，都在这里了！”
沐红衣手下这四个军将办事倒不拖沓，不过两盏茶左右的工夫，便清点好找来的大弩与她复命。
“递支箭给我。”
沐红衣言罢，一手握住弩身，另一手两指钩住弩弦，也不借助足踏，仅凭一手便将大弩弩弦拉开，待弩弦挂上弩牙后，接过箭支置于弩身凹槽，单手握着把手平端于身前瞄向最近的一棵树，动作一气呵成，颇为熟练。
“嗖！”
指尖轻钩悬刀，沐红衣手上劲弩一声脆响，弩箭应声而出，势若奔雷，迅如霹雳，眨眼之间，近三尺长的弩箭便已钉在树干上，而沐红衣的手臂却是纹丝未动，似是未曾受这强弩上的劲道影响。
“终归是仿制的，力道还差了不少。”
“将这些大弩带上，也算是我送给穆叔叔的见面礼了！”
四将依令退下各取绳索，不消片刻，每人便将十张大弩串好挂在马上。
“我等夜里还要赶路，就不在此耽搁了，几位少侠也快些离开这里为好，告辞了！”
沐红衣向来雷厉风行，行事毫不拖泥带水，见四将绑好大弩，便与陈惊蛰三人抱拳作别，红袍一甩，提起长槊翻身上马，策马领着四将奔出了勺子坳。
“这女将军说来便来，说走便走，还真是雷厉风行半点儿不输男儿啊！”
马蹄声渐远，几息间便已瞧不见沐红衣五人的身影，陈惊蛰一时被沐红衣的风采所折，不禁愣愣出神，出言赞叹，心里竟有些向往着能如这位女将军一般。
“那是自然，秦家的大小姐，人中龙凤，便是女儿身又如何，岂会是等闲之辈啊！”
柳岱远在一旁瞧见陈惊蛰这副模样，倒也不以为奇，便是他自己，何尝又不是心生敬佩。
江湖中人十之有九不喜与庙堂之人打交道，惯于舞刀弄剑的，瞧不上那些舞文弄墨的官家儒客，便是身居高位的权贵亦是如此，倒是对这些个陷阵杀敌的武将兵士会少些偏见，甚至不少朝堂中的兵将在这江湖上还颇有名望，引人称赞。
“柳兄，这女将军你知道是谁？”
“还能有谁？赫赫有名的红雀将军了！”
“红雀将军？”
“嗯，当朝奉常秦文植的义女沐红衣，自幼习武又深晓兵法韬略，如今正值桃李年华，舍身陷阵却已有四五个年头了，军功赫赫，杀敌无数，斩敌将二百余人，真是让这天下的男儿都望尘莫及啊！”
陈惊蛰闻言惊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这近百人的江湖私怨伏杀便已让他身心俱疲，而这红雀将军虽为女儿身，却可于万千兵马中陷阵杀敌，陈惊蛰瞧着这些黑衣人的尸体，稍稍想了下那沙场上尸横遍野的景象，便已觉不寒而栗，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腹中也再翻腾起来，之前心中向往之意也烟消云散了。
“柳兄，咱们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不然我……”
“哕……”
话到一半，陈惊蛰一瞥四周，又忍不住呕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