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黄昏，獾子岭上落霞染尽林叶，片片鹅黄宛若已是深秋，宫乙木三人的坐骑马匹在夕阳落山前一一回了山，信鸽也前后脚到了寨子，有金獾的吩咐，寨中手下也不敢耽搁，信鸽一到，信立即送到了金獾和宫乙木的手上。
“一群废物！几天就给老子打听出这点儿东西来？身份底细一概不清楚，保媒拉纤都他娘的还要个生辰八字呢，只知道名字能有个屁用！”
金獾草草看过鸽子信，心里微火，当即便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拍在了桌上。
宫乙木见金獾动怒，拿起皱巴巴纸团，展开看过信上内容后也皱起了眉头，信上只写了陈惊蛰姓名年纪，几日来与何人喝酒，名字倒是不少，不过这打听出的消息都是两三天前的，连柳岱远的名字也未写上。
至于陈惊蛰的底细来历，信上只字未提。
“陈惊蛰……陈惊蛰……”
“我看也打听不出什么，老二你看是继续等消息呢，还是……”
金獾皱着眉头踱步苦思，嘴里不停念叨着陈惊蛰的名字，可传回的消息并无大用，再绞尽脑汁也徒劳无功。
“我的意思是再等等，不过大哥要是着急，也不是没有办法。”
宫乙木本想再等几日看看，可见金獾着急，心里也有了计较。
说来也不怪宫乙木谨小慎微，这江湖上，从来不缺神仙妖怪般的隐世高人，藏在深山老林里潜心修炼，盼着有朝一日能迈入天下境。
只是入天下境谈何容易，悠悠八百年，也仅慕神来一人而已。个别山中隐姓埋名的神仙怪物苦修无果，自知此生突破无望后，又不忍心一脉传承断在自己手上，若真遇上了德行看的顺眼的好苗子，生起收徒之心也在所难免。
诸如此类之事，江湖上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不过这些神仙怪物十之八九已是人老成精，收徒也尽皆藏着掖着低调行事，轻易不敢张扬，一来免得冤家对头害了徒弟性命，二来也省得一些江湖宵小起了歹念招惹麻烦。
“老二的意思是？”
金獾虽然不是个莽夫，却也并不擅于心计，寨中紧要大事都是宫乙木来权衡谋断，獾子岭在北境能有今日地位，宫乙木功不可没，金獾一向对其言听计从，例外也只有心头肉素水娘一人而已。
“不是还有穆居甫嘛，自他拿了三弟当人质，咱獾子岭便受他摆布，替他找那短剑也有七八年了，如今有了消息，也该是了结的时候了。”
说起穆居甫，宫乙木的眼神不自觉冷了几分。
“话虽如此，可穆居甫那老小子一向喜欢躲在暗处，不然也不会绑了三弟要挟你我替他办事，让他出手，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哼，倒也未必，这短剑有何特别之处咱兄弟二人并不清楚，不过穆居甫挖空心思苦苦找了七八年之久，于他而言想必是极为看重，此前一直毫无音信，如今终于有了消息，我看他可不见得能坐的住，依他那小心谨慎的性子，你我只需说无十足把握得手，那老儿恐怕就不放心将这事交给咱们来办吧！”
“好！我这就传信给那老东西！”
…………
“诸位，实在是抱歉，穆某身体突然有些不适，可能是旧疾复发，今日之事暂且搁置下，待明日诸位前来再一同商议，失礼之处，穆某在这给诸位赔罪了。”
穆居甫正与一众军将在堂中商议事宜，忽地见门外幕僚使来眼色，知道是隐秘之事，不宜表露于人前，便开口找了个接口，想先遣避他们。
“穆将军既然身体有恙，那我等明日再来就是了。”
“那将军好生休养，我等先行告退了。”
“…………”
这些军将不知穆居甫心有他事，但见他说身体不适，也不好再做停留，随即一一施礼告退了。
“我去书房休息片刻，有尚先生陪着便是，你们就也不必跟着了。”
“是，大人！”
手下退毕，穆居甫又屏退了左右随从，确认了四下无人后，引着尚仲怀去了书房。
两人进了书房，尚仲怀将房门反扣，穆居甫则径直走到了书案边，自笔架上取下一支毛笔，插入案上细孔之中，轻轻扭动了几下，便听见书案后一声细微响动，书架自当中分成两半，一间密室显露出来。
“仲怀，你找我何事？”
两人移步到密室中，点亮了烛火，穆居甫按动墙上机巧将暗门封闭，这才询问了尚仲怀的来意。
“将军，獾子岭送来了密信。”
尚仲怀自怀中掏出信笺，递到穆居甫手上后，便静静站在一旁。
“獾子岭说有不贰剑的消息了，在屠狗城一个毛头小子的身上。”
穆居甫细读之后，便将信笺于烛火之上烧成了灰烬。
“金獾信上的意思是？”
“信上说已经试探过了，只是那小子轻功不俗，没能让他们得手，身份来历也摸不出来，再动手说是没有十足把握，所以这才寄信过来。”
“没得手？我看是他獾子岭未尽全力吧！”
尚仲怀向来瞧不上金獾等人，在他看来这些人不过就是些江湖匪类罢了，若非还有些用处，尚仲怀可不会与这些人和颜悦色。
“他尽没尽力暂且还不好说，不过这事还是咱们亲自去办为好，省得出了纰漏，信上也是此意，我看多半是宫乙木的主意，金獾可没有这个脑袋。”
听穆居甫提起宫乙木，尚仲怀便不再多言了，这獾子岭上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匪类，他是一人也不放在眼里，唯独宫乙木还算有些远谋，他也曾暗里派人书信游说招揽，奈何宫乙木不知为何偏对那莽夫金獾忠心耿耿，几番游说无半点儿用处，宫乙木丝毫不为功名利禄所动，皆是婉言拒绝，倒是让尚仲怀颇为他惋惜。
“不贰剑事关重大，不宜拖沓。”
“训练的那些死士，你去挑些身手和轻功好的，先唤三队人候着，獾子岭这几日想必还会送信过来，立刻送到我手上，不得有片刻耽搁！”
“是！属下这就去办！”
尚仲怀行事向来利落，穆居甫这才吩咐下来，他便要起身去筹备置办。
“等等……”
“将军还有何吩咐？”
“信上说那小子轻功厉害，记得带上仿制的霹雳弩。”
“是！”
…………
春夏交接，天气愈暖，屠狗城里一如往常，谈不上热闹也不算是冷清。
来一线天的江湖人，有心悟剑的苦修者，不少已在一线天中搭了简棚，昼夜观残垣苦思，以求水滴石穿，精进一身剑法。
柳岱远此次来这屠狗城，也是陪着柳瑶池悟剑而来，可陈惊蛰见这两兄妹悠闲自在，哪有半点儿悟剑的意思，瞧着倒更像是来游玩散心的。
两人昨日傍晚约好了今日再叙，一大清早柳岱远连早饭也顾不得吃一口，便来陈惊蛰落脚的客栈找他，像是怕陈惊蛰忘了一般，柳瑶池这个小尾巴也一起跟了过来，不过瞧着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不难看出是被柳岱远生拉硬拽强带来的。
柳岱远昨夜费了一个多时辰的唾沫星子，直说的口干舌燥，许了这小姑奶奶种种要求后，才让柳瑶池火气消了七七八八，不过小姑娘见了陈惊蛰仍是阴沉着小脸爱答不理，好在也不至于再像昨日般，动辄便想出手要了陈惊蛰的性命。
陈惊蛰知道这小姑娘心里还恼着自己，也不愿再去触她霉头，省得柳岱远左右为难，问过得知兄妹二人还未用过早饭，便招呼两人一道吃些东西。
“惊蛰兄弟，等离开了屠狗城，有什么打算吗？想好去处了没有？”
柳岱远夹起几粒盐水煮过的花生米送入口中，嘴上却仍不得闲，见陈惊蛰专心喝粥，便随意找了个话头问了问。
“暂且还没有什么打算，只是想过找些好玩儿的地方去瞧上一瞧，不过我从村子里出来还不到两个月，对这江湖更不甚了解，也不知究竟有哪些地方值得去看看。”
陈惊蛰听柳岱远问起颇为犯难，也说不出个去处来，他只身一人举目无亲，前几天与人打听陈十九的消息也一无所获，此时委实不知以后该去何处。
“兄弟你这算是找对人了，这江湖上好玩儿的地方啊，我知道可不少，像金乌山的熔金洞、悬泗崖的一指瀑、还有齐云岭的眉上霞等等，都是世上无比绝伦的景色……”
“哼，说的好像自己去过一样！”
柳瑶池在一旁静静扒着白粥，听柳岱远头头是道说个不停，水汪汪的眸子白眼一翻，撇着小嘴嘟囔了一句，声音虽小，可陈惊蛰和柳岱远二人倒听的真切清楚。
柳岱远见柳瑶池挤兑自己，神色不由有些尴尬，他所说那些山水景色，都是听来的，亲身前往瞧上一瞧的，还真是一个也没有。
“咳咳，北境自古便是苦寒之地，深冬腊月下起雪来，万里银装倒是好看的紧，可这春夏季节，值得去瞧瞧的地方还真不多，不过好像有个什么晚春城，据说是个好去处。”
柳瑶池如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柳岱远习以为常了，脸上尴尬的神色转瞬即逝，轻咳两声后便又开了口。
“晚春城？”
“嗯，我前两年听人说过，这晚春城地处丘陵高地，离屠狗城貌似也不算太远，莺飞草长柳生花开皆比其它地方要晚上许多，故此才称晚春城，而且这晚春城近河而建，河中鱼肉滋味极佳，鲜美少刺，这个时节过去瞧瞧倒是正合适，惊蛰兄弟以为如何？”
“听来还不错，那就去这晚春城看看好了。”
“嗯，那就说好了，等瑶池悟剑之后，咱们便一同去那晚春城瞧瞧，到时花香下酒，鱼滋入胃，想想都是一件快事啊！”
柳岱远说着不禁口唾生津，心驰神往，忙又将几粒花生丢入嘴中，细细嚼着一脸享受神色，仿若入口的不是花生，而是鲜美的鱼肉一般。
“哼！瞧你那一副没出息的样子！要去你们两个人去，我看过一线天之后便回谷，才不和这花脸丑八怪一起去什么晚春城呢！”
还不等柳岱远咽下花生，柳瑶池便开了口，柳岱远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小姑奶奶，见她神色坚决，心中有些犯难。
“哎，既然瑶池不愿意去，那便算了，还望惊蛰兄弟见谅了！”
陈惊蛰知道柳岱远的难处，也不愿自己成了他兄妹二人之间的隔阂，正想宽慰柳岱远几句，却见他悄悄挤眉弄眼使来眼色。
“真是可惜了，听说那晚春城中的红果是江湖一绝，整个江湖中数那里的红果最是好吃，果肉软糯微酸，入口即化又不倒牙，传闻还有婴儿拳头那般大小的，本还想去尝尝看，是没那口福喽！”
“惊蛰兄弟到了那晚春城后，记得去尝尝那用红果做的糕点羹汁，若是方便，来些书信和我说说其中滋味，若能寄去横剑谷一二最好，我也能尝尝味道。”
兄妹二人一起长大，柳瑶池有几根肚肠，柳岱远这个做哥哥的最清楚，知道小丫头最喜爱这口儿，便故作惋惜摇头叹气。
果不其然，柳瑶池坐在一旁，本专心喝着白粥，可一听柳岱远说起红果，一对眸子里顿时神采奕奕，不自觉轻咬着下唇，向往神色溢于言表。
“好，那我就给柳兄做个先锋官了！”
“有劳惊蛰兄弟了。”
柳瑶池见陈惊蛰一口应下，二人便不再提此事，心里想着哥哥说的那婴儿拳头般大小的红果，很是馋嘴，奈何方才斩钉截铁言辞拒绝，这扭头便要反悔，小姑娘着实有些抹不开面儿，一时不由心急如焚，攥着小拳头几番欲言又止。
“去那晚春城耍耍倒也无妨，只可惜一个人终归是无趣了些，这江湖上我也只认识柳兄你们兄妹二人，若是能一同前往那最好不过了！”
“瑶池姑娘，你看这样可好，昨日之事不论起因如何，都是我的不是，既是有错那自当赔礼，在下斗胆想请你与柳兄去那晚春城好好游玩一番，就当是给我个赔罪的机会，不知你意下如何？”
陈惊蛰将柳瑶池的神色瞧在眼里，也对柳岱远此前眼色心领神会了，过不片刻便又提了起晚春城，邀兄妹二人陪他同行。
“当然好啦！”
柳瑶池正暗自后悔，听见陈惊蛰邀她去晚春城，霎时心花怒放，不及多想便当即应下，险些拍桌而起，倒是让陈惊蛰吓了一跳。
“我…我…我是说本姑娘给你这个赔罪的机会……”
柳瑶池只顾着心喜，无意间吐露出了心声，小脸儿上顿时染上了桃红，话到最后已是软软糯糯，字音轻不可闻，像是怕被两人笑话，忙埋头喝起白粥以饰窘迫。
“嘿嘿……”
柳岱远了解自家小妹的性子，知道她这般便是愿与陈惊蛰和解了，心里也甚是高兴，不自觉笑出了声来。
柳瑶池听见笑声羞意更浓，知道被柳岱远瞧破了自己那点儿小心思，便忍不住羞恼着翻了他一记白眼，柳岱远见状赶紧止住了笑声，可喜悦难遮，转过头去抿嘴偷笑。
陈惊蛰见此也颇为高兴，没发现三人交谈已落入旁桌食客耳中。
“小二，结账。”
“好嘞！”
三人不知自己已被人盯上，此时仍有说有笑。自陈惊蛰邀兄妹二人同去晚春城后，柳瑶池对陈惊蛰的态度倒是好转了不少，小姑娘虽说脾气坏了些，可毕竟也不是不明道理的疯丫头，之前对陈惊蛰冷着脸，大半是生柳岱远的气，气他不顾兄妹之情，站在了陈惊蛰一边维护他。
“哥，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一线天啊？”
“这屠狗城来了也有一个多月了，也不见你提过一次悟剑之事，怎么此刻变的这般积极？”
柳岱远听自家小妹询问，不由翻了个白眼，柳瑶池心头惦念着红果，恨不得能变成莺雀即刻飞去晚春城，他哪能看不出来，只是这不到片刻工夫便已是问了有七八遍，着实让他有些头疼。
“我这不是……不是……”
柳瑶池嘟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恰当的理由来，总不好实话实说，告诉兄长此刻肚子里的馋虫正闹个不停吧！
“小妹你就放心吧！晚春城的红果都是在秋浓成熟时采摘，只有少许会在当季被拿出来贩卖，其中九成都是以特殊之法封存囤积，待到来年春夏红果再值花期时才取出来做些糕点果羹，晚春城也是借此吸引那些江湖上的馋虫的，据说还有个什么红果会，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那就好！那就好！”
柳瑶池见兄长这般说，心头高兴极了，小姑娘也知这季节红果甚少，即便是吃上一颗也非易事，本还担心若是耽搁了，红果都被其他人吃光，此时知晓晚春城红果颇多，悬着的心送算是放了下来，兀自欢喜着，也不在意柳岱远笑她是馋虫。
“那明日便带我去一线天吧，不是说还有红果会，若是去晚了说不定就错过了！”
小姑娘这才放下了心中担忧，便又开始惦记起红果会来，小绣拳一挥便做了决定，要柳岱远明日带她去一线天悟剑。
“好好好！我的小姑奶奶，依你，都依你！”
柳岱远见此摇头苦笑，只得无奈应下，陈惊蛰在一旁瞧着这兄妹二人，心里觉得有趣，也不禁低头偷笑。
“若是春花此时也在该有多好……”
“等回村子时，也带回去一些晚春城的红果让她尝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