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釭他们走了，离开了翻山坳。路戬也离开了住了十几年的山洞。上午阳光正好，但北地始终都是北地，凛冽的风总是这里的常客。
自路戬所住山头往东去三十里地，另一座山头的山顶上，有一群人约合二十个，注视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目送完最后一丝烟尘，白胡子老叟对着身边的一个不过二十岁的白衣女子张口说道：“如何？这小子还不错吧！”
白胡子老叟鹤发童颜，谈笑间颇有煌煌霸气。他身高体壮膂力惊人，时值九月却只身着单衣。单手提着一木桶般的大酒坛子却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虽然年老，却容光焕发体壮如狼，两根外露胳膊肌肉虬结粗壮，挥舞间直赛那人熊掌掴。长白的胡子能垂倒肚脐，面似刀削剑眉星目，两颊消瘦却能见那刚毅之气。身着熊皮披风，身高比那华釭都还高三寸（约合一米九五），宛如铁塔一般。
此人声如洪钟说起话来却是温声细语，但隐隐间却是能听出其中不容置喙的独断之气，年过六旬宝刀未老，实在是个老英雄。
白衣女子面带白纱，虽看不清其全貌，但却能看得清那柔云般的肌肤，和秋月似的双瞳。眉宇间自带一抹淡淡的哀绪，天鹅般的细颈和隐隐显露出来的瓜子脸完美契合相得益彰。面纱之下，必是倾城的容颜，真乃北方佳人。
“答应的事，我会做到的。清羽族向来一诺千金，其实根本无论他好亦或是坏。大辰司觉得呢？”
“青羽丫头，我可没有半点怀疑你们清羽族信誉的意思啊！我只是纯粹地想多为你们这些年轻人想想，我虽然已经老了，但我可不是个老顽固！”白发老叟放声笑道。
“大辰司有心了，青羽感激不尽。不过事情已然注定，你我再去纠结这些有的没得还有什么意义呢？”
面对青羽的固执，大辰司只能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他忽然又望向华釭他们离开的方向，难得露出一份慈祥。
青羽看了看大辰司，问道：“为什么不去和他见见呢？”
大辰司灌了口酒，无奈地说道：“时机未到！”
“想不到堂堂月狼族的大辰司，却也不敢越雷池半步。那个男人，真的令你这么恐惧吗？”
大辰司脸上渐渐露出一丝怀念之情，他道：“青羽丫头，你还太年轻。要是早生二十年，你就会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时代，而他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不去见面，并不是因为恐惧。更重要的，是我作为一个受之大恩之人该有的诚心。在这一点上，月狼族和清羽族一样。不然，一年前当我找到他时，就已经相见了。”
“如此说来，倒是我唐突了，晚辈受教。”青羽双手交叉，恭敬地向大辰司行礼。
大辰司命令卫队折返，与路戬他们的方向相背。
“走吧，青羽丫头，这个天下马上就要被拨动起来了，接下来有的是忙活的咯！”
……
天翎关下，抬头望去，这座雄关仿佛是一个沉睡之中的巨人。此刻他是寂静的，但当他苏醒之时，这位巨人将会爆发无与伦比的力量！让世人为之震惊！
仰望这恢宏霸气的关口，路戬从未在如此近距离的位置瞻仰它。他心中满是感慨，充满了莫名的激动。
达达的马蹄声在路戬身旁阵阵掠过，路戬将自己放空了一会儿。
进去，既是告别，也是开始。告别自己在北地的生活，开始属于懿朝的人生。与前十八年的岁月挥手，和未来的时间拥抱。
我们总是在不断地结束和开始，这是生活的形式，中间的过程便是意义。
师父的这句话在路戬的脑海中响起。若是师父能和自己一起回到懿朝，那该有多好啊！
上午一大半的时间过去，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午时，火头军早已经忙活了很久，早就开始生火造饭了。
天雄军选择下午酉时启程，这个时辰有着很重要的意义——华天雄天翎关封神一战，阵斩数位狄族先锋，立于城门之下一声长啸，喝退雄兵数十万！而当时楼头日晷正好分毫不差地指在酉时，故天雄军从此以后便以酉时作为出兵和班师的良辰。已经延续数百年之久。
虽说每一次回程和出发都是披星戴月，但是却也是多年雷打不动的铁律。天雄军对于华天雄的崇拜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路戬闻着这里做饭的香味，肚子已经开始咕咕直叫了。天雄军的火头军在整个懿朝的所有军队中，绝对是头一号的，这些伙夫的手艺可都是好些好厨子手把手教出来的。
因为酉时就要启程，这一顿也是做得极好。路戬没少搜刮战场上死人身上的干粮，那些干粮在路戬看来，就已经很是美味了。但是在天雄军的标准看来，那种干粮也就是战时能勉强填满肚子而已。
不得不说，这天雄军的标准不愧是整个懿朝里最高的一个。
路戬跟在华亦雪的后面，他的目光就没离开那些袅袅的炊烟，还不时不受控制地噎口水。华亦雪自然也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她觉得有些好笑。这个男孩儿这会儿这种呆萌呆萌的样子，和刚刚那种面对千军万马却临危不乱的样子截然不同，反差实在是太大了。
不过，也正和兄长刚刚对自己说的那样，这个路戬，其实只是一个心思很单纯的大男孩儿。
华亦雪将路戬领到了一处营帐，她掀开帘子，和路戬走了进去。
营帐之中有八九个文官和数位刀笔吏，中央居坐的一位文官连忙起身参见华亦雪，从旁的各位文官，也纷纷起身行礼。
“这位是范希范大人，我父亲军中的总指导员。”
“指导员？”路戬奇道，这是个什么官职？
范大人笑着解释道：“三十多年前我们这些人都是叫随军参军，后来，懿朝改革军制，就统一叫成指导员了。军队之中大小文件的处理，都归我们管。同时也兼顾在做士兵的思想工作，都是经受过培训的。”
“哦……”路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不知，郡主找下官所为何事？”范大人面向华亦雪问道。
华亦雪指着路戬说道：“将他的姓名纳入天雄军中，给他加一个军籍。”
范大人了然地点了点头，坐下取出刚刚还用过的军户载册，翻到最后几页划出末等一行，提笔蘸墨，问道：“小郎君原籍何处？可有家中更有何人？”范大人语气温柔平和，颇有长者风范。
路戬语塞，求助般地看向华亦雪。
华亦雪道：“他是北地的流民，孤儿，无籍贯也没有亲人。你就记：原籍风安，居镇北王府。”
范大人捋着肥大的袖子愣了一下，但还是如此下笔。刀锋般凌厉的小楷在文书上写下风安人氏，居镇北王府几个字。
他又提笔在前，沾了点墨，问道：“那小郎君姓名如何？”
路戬连忙答道：“路戬。”
“陆俭？可是天空海陆的陆，勤俭节约的俭？”范大人问道。
“啊、啊？”路戬听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看着华亦雪。
华亦雪以为路戬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于是解释道：“范大人是在问你的姓名，是哪两个字。”
路戬却道：“我知道……”，然后他突然红了一下脸，有些羞赧道：“可我、我不识字……”路戬有些羞愧地低下头，似乎不识字在他看来就是一种十分丢脸的事。
不够范希却是没有什么异样眼色，军中不识字的多了去，这很正常。只是路戬这名字总不好曲折取名者的愿意，胡乱取一个吧？
华亦雪问道：“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你自己会写你的姓名吗？”
路戬赶忙回答道：“名字是我师父起的，我这里有一个小木牌，上面有我师父给我刻的名字。”
说着，路戬麻利地将自己胸前挂着的一块四方木板取了出来，十分恭敬地双手递给范希。
他十分尊重有学问的人。华亦雪这样想到。
范希接过小木块，这木块木料一般，唯一的优点就是好刻字。上面有些歪扭地刻着“路戬”两个字，看起来不像是出自什么大家之手。
范希捋捋胡子，指着木牌对着路戬道：“便是这两个字？”
“正是！反正我师父是如此说的。”
华亦雪也看见了这两个字，问道：“路是你的本姓，还是你师父的姓氏？”
路戬道：“都不是，我的父母除了我的生辰牌什么都没给我留下，我不知道我的本姓。我师父说我是他和当时那些游民在路上捡着的，所以就着地理给我取了这姓。”
华亦雪和范希点了点头。华亦雪问道：“那你师父给你取这“戬”字又是何意？”
戬字取名，可参见二郎真君的名字，能取这样个名字，至少不是个白丁才对。取此名，多半也是祈愿让他能拥有二郎神那样的英雄气质，真武豪情。
路戬挠挠头，不好意思说道：“我师父说，我是路上捡的，所以我就叫路戬。”
华亦雪听得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嘴角忍不住抽搐。范希正喝着茶也差点没喷出来，弄得满身是水。
“那这“戬”字就没取对啊！”范希说道。
“你师父……真是这么说的？”华亦雪怪异地看着路戬说道。
“怎、怎么了？”路戬不明就里。看着他们两个怪异的眼神，感觉气氛似乎有些尴尬。
“咦？”
范希的手指感觉到木牌后面似乎也是有字，于是便将其反过来，上面果然刻着两个字。他眼神莫名地看了看路戬，又看了看木牌，问道：“路哥儿今年年方几何？”
“十八。”路戬忙答道。
“你十八岁？什么时候满的？”华亦雪忽然问这样一个问题。
“年初就已经十八了。怎么了？”
“没怎么。”
华亦雪轻轻摇摇头，没继续说下去了。
范希问道：“看来，路哥儿还未到二十……不过你师父他可有给你取过字？”
路戬连连点头，道：“有！有！有！师父早些年就给我取好了字。”
“叫什么？”
“无殇。”
“无殇……路无殇……”华亦雪一字一顿地轻轻念到。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范希满意地点了点头，双指晃荡地指着木牌的背面，说道：“那看来就是这两个字了。”
华亦雪也看见了“无殇”这两个字，琢磨着路戬名字的含义。
“路戬，字无殇。戬为灭杀，是为兵者不祥；但取字无殇，便是百战无伤！好杀伐的名，好霸道的字！”华亦雪为路戬做如此解释，愈加觉得路戬的师父绝对是不是什么半桶水的秀才。
范希放下木牌，喝了口茶，笑着道：“下官倒不认为是郡主如此解释。”
范希一边写着路戬的名字，一边说道：“戬也，福也。取字无殇，便是一生无悲，皆为喜也。双福同至，是要你一生幸福啊！你师父，对你很好啊！”
路戬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这么多的意思，和这截然不同的解释。师父给自己取字无殇，他说也只是希望自己不要早夭而已。但是，路戬清清楚楚自己的师父的确很疼爱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