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前侍，死二人，伤十一人。二列前侍，死五人，伤七人。三列中侍，死九人，伤六人。四列重侍，死二十七人，伤三十六人……”

庭院里，白蕙卫御部副管大声念着伤亡报告，声音在打颤，身后跪着上百位鲜血淋漓的将士，御部总管与呼达颜带头跪在最前方。他们刀剑上的血还未干掉，有人还负了不轻的伤。血珠滴落在石蔓地上，将这专门请匠人定制的地面染成绯色，带着一股厚重的血腥气。

白衣的公子立在石阶之上的堂前，俯视这群刚刚经过拼死杀伐的战士，一言不发。身侧站着一位低着头的女子，浅粉色的霓裳裙花瓣般散开，但那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味却被凶煞的兵杀气驱散干净。

“贴身近侍……”终于到了最后一项，这是围攻姜擎的队伍，也是白蕙卫中精锐的精锐。御部副管看到后面紧跟着的数字，脸色惨白，没敢读下去。

“念！”公子的声音很冷。

御部副管哆哆嗦嗦地说，“贴身近侍，死十一人，伤十九人，百夫长刘细、胥鲍……均……战死。”

他合上卷轴，扑通一声跪下来，“微臣知错！还请白蕙王责罚！”

公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迎春节，烟花夜，这是一年中最祥瑞的时辰啊……真亏你们能做出这种事情。”

女子抬起双眼，看到他的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但女子清楚，每当自己夫君露出这般神色的时候，就代表他已经怒不可遏了。他袖下紧紧攥住的拳头也暴露出他汹涌的情绪。以他的才学修养，是绝不可能轻易就气成这样，足以见到今晚所发生的事件的严重性。

女子悄悄地上前一步，双手捧住姜泽指节发白的拳头。姜泽似有所感，转头看向女子，眼神平静得像是秋山的深潭，倒影着清亮的月色。如今已是子时，所有人都回家歇息去了。一年一度的烟花夜结束了，夜空安宁而冷清。

“注意身体。大夫说了，你最近肝气不济，要戒躁戒怒。”

女子伏在公子耳边细语，用温热的指尖去暖他冷硬的拳头，盎然的花香攀上了鼻尖。

公子一愣，转而笑笑，望着女子清雅的面容，“夫人，有你在身边，真是我姜泽上辈子修来的福。”

女子摇了摇头，垂下眸子，伸手轻轻摊开姜泽的拳头，摩挲着他手掌间乌青色的指印，“棘手吗？”

“很棘手。”姜泽叹气，又说，“是我掌管不力啊。”

“不要往身上加太多担子，你忙你的。妾回屋把汤煲好，等你回来。”女子松开手，退回了宅里，静静掩上朱红色的木门。

姜泽盯了房门一会儿，最终转头望向院子，眼神悄然变得凉了许多。

“我的兄长……姜擎怎么样了？他死了吗？”

众人对视一眼，都不敢说话。呼达颜沉静地发声，“回白蕙王，宁山王在丹沁河破冰的时候跳进河里，被水冲走。但末将之前已将他重伤，估计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姜泽眼中出现了几十年前那三个总在长乐街瞎逛的孩子，只觉得街上的灯火很远很远，愣了很久，才无声地叹气，“你们还是杀了他啊，杀了我的兄长。当年陪我在长乐街疯玩的人，都不在了啊……”

所有人都默然地低头。

“是属下们的错，还请白蕙王责罚！”白蕙卫御部总管抱拳说道。

“责罚，我要怎么责罚？你们可是助我得到王储位的功臣们啊！难道我还要以兵变之名斩了你们所有人吗？”姜泽大声喊道。

庭院里一片死寂。

“主使是谁？”姜泽执起长剑洛霖，扶额问。

“回宁山王……是大鸿胪卿何濛。”白蕙王御部副管颤抖地说。

“大鸿胪卿？”姜泽神色一滞，旋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幽幽地说，“原来如此。以大鸿胪卿的身份与手段，确实可以插手我白蕙卫军中账务一事，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动用了如此多的军备，还能为此次烟花夜兵变正名，不至于让百姓们惊恐。你们真是瞒着我厉兵秣马，连后路都想好了啊。若不是父王在最后托重煭卫告诉我实情，不然我真的就被你们瞒天过海去了。”

“属下知罪！”白蕙卫齐齐地说道。

“还有呢？”姜泽指尖勾着洛霖，审视属下们的神色，“你们只汇报这些？”

气氛隐隐有些波动。白蕙卫们暗地用眼神怂恿着同伴，可没有人愿意出头。而跪在最前方的御部总管、御部副管，包括呼达颜，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

姜泽终于忍无可忍，剑鞘重重地砸在地上，白芒闪动，四尺二寸的长剑已然握在手中，指着属下们，“岚风的刺客是如何参与进来的？他们要杀的人又是怎么回事？为何在我西辽内部兵变之时，还有异国之人插手？你们难道连一个说辞都不愿告诉我吗？”

白蕙卫战栗，姜泽从未拔剑相向过。今夜，自己的主子是真的生气了。

“报！”一个尖利的声音刺破了肃杀的空气，所有人都朝敞开的门口看去。

“是父王吗？”姜泽打断了来人的喊话。

“是。”

“呼达颜，御部总管跟我来。”姜泽收剑，“其余人，留在这里待命！”

* * *

“儿臣对属下管束不力，无意犯下弑兄之罪。儿臣愧对父王，还请父王降罪！”幽霆殿的大门刚刚打开，姜泽便在门前跪下，不愿进殿。

“给寡人进来，其它人全部留在外面。”岳公冰冷的声音从大殿内传来，姜泽脸色一变，俯身长拜，缓缓地走了进去。

幽霆殿里只点亮了四根昏暗的烛火，顶端依稀坐着一位身着大夏直裾袍的老人，阴影洒在他的脸上，神色黯淡不清，目光却如利剑一般刺在姜泽的身上，让他遍体生寒。

“父王……”姜泽又要跪下。

“兵变之事，寡人早就知道了。你若再是跪下，寡人就叫人打断你的腿。”岳公的嗓音像是敲响的战鼓，字字震在姜泽的心间，“你岂止是管束不力，连自家的臣子要动兵都不知道，真的不明白将来如果让你当上国君，这西辽会被你糟蹋成什么样。依寡人来看，是你那伎女出生的狐媚夫人把你的魂都给丢走了吧。”

“父王！请不要为难碧寒！”姜泽急忙抬起头。

“愚昧！”岳公厉声喝道，老眼中闪过一缕暴怒的蓝色，“这蓝玉都差一点毁在了你白蕙王手下，可你还在为那女子求情？”

“儿臣……”姜泽捏紧拳头，“儿臣只求父王，不要为难碧寒。此次的动乱害得兄长死掉，全是儿臣的错。儿臣愿被流放草原，受天地之罚，遭群狼之噬，永世不回蓝玉都。

岳公眯起眼睛，“你当真敢？”

姜泽抬起头，眼神很干净，“就算把刀剑交在儿臣手上，儿臣也不会杀掉兄长。可他却因为儿臣的疏漏死掉了。这拿兄长的命换来的王储之位，儿臣断不能收。儿臣身负弑兄之罪，已是无面见父王，无面见祖宗。父王大可将儿臣驱逐出去，儿臣绝无怨言。可碧寒终是什么也不知道，请把她许给一个好的人家，或把她送回大夏。白蕙卫大多也只是服从上级的命令，本身并无选择的权力。他们都是有家室的人，所以请不要全部处死，杖责二十即可。至于儿臣，父王就当没有儿臣这个儿子就好。父王的抚养之恩未报，儿臣只能来世再为父王做牛做马、万死不辞。”

岳公的手指轻轻地敲打在精雕细琢的靠手，斜眼瞥着自己的儿子，久久没有说话。

“你有没有面见寡人根本无所谓，你是西辽最后一个公子，这王储之位，你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至于无面见祖宗这件事，寡人本就是背信祖宗之人，他们烦寡人还来不及，你大可不必担心。”岳公盯着儿子说，“寡人不会处罚你的。”

“为何？”姜泽一愣。

“贾略？你有什么想说的？”岳公没有搭理姜泽，而是将视线投到姜泽身后的黑暗里，那里还站着一位老人。

“以身作则，大义于心，知法有度，良善亲民。”老人恭敬地说道，“恭喜岳公，白蕙王会是一位好国君。”

“听到了吗？姜擎死了，你就是国君唯一的人选。从今往后，你要吸取此次的教训，对下属严加管束。这次他们把刀剑指向别人，下一次，他们或许就指向了你。”岳公看向自己的儿子，“寡人不罚你，是因为寡人无法罚你，不然西辽就要绝后了。你的臣子们很早之前就打着这个算盘。”

姜泽身体有些颤动，“父王，兄长他……真的死了吗？”

“那个孩子一生都在咆哮，他是羊群中的猛虎。可猛虎会树敌，不懂收敛爪牙的他树了千千万万的敌人，最后死在众怒之下，并不奇怪。就算你的白蕙卫不动，这天下想杀他的人，又何止白蕙卫？”岳公缓缓走下王座，用力地拍了拍姜泽的肩膀，“他是被自己点燃的火烧死的。”

“可他是儿臣的兄长，我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他是唯一一个在母亲死后陪在儿臣身边的人。他就算犯下滔天的罪行，每月也会匿名给被他杀死的丫鬟家里送钱。他从来不是一个暴君啊！儿臣……怎能踩着他的尸体，踏上国君的位置。”姜泽紧紧咬着牙齿，呼吸急促。

“王座，本就是由尸骨搭成的。不然你认为这孤家寡人一词是从何而来？”岳公走过姜擎，回望阴影里的王座，目光里闪烁的，全是遥远到四十年也追不上的时光，“坐上之后，你会孤独一生的。”

“孤独一生……”姜泽一怔。

“好了，现在不是谈这种事情的时候。”岳公沉声道，“你随寡人来，寡人带你见一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