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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渎神
作者:露白本章字数:3723更新时间:2019-07-08 14:24:38

迎春节,除夕夜。

这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了,掌柜们各自急着跟家里人团圆,早早地散了伙计拉上门闩。伫临街头放眼望去,大半的小馆酒肆都关门闭户,只有灯笼里的烛火漏出一抹红晕,斜斜地照在严实的漆面木门上。可街上却一点也不显得冷清,相反,全西辽的人都换上了精致的大夏衣裳,拖儿携女地走上街巷,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来往的马车像是嵌进石板里的木头,动弹不得,马夫们大声吆喝着,可这些喊声在喧闹的人声里显得很单薄。车厢里的贵人们悄悄掀开车帘,窥视着这一年仅此一次的热闹。

本是冬末,可过堂的寒风却如迎头撞上一顶高墙,个个都撞得稀碎四散,热气被人潮捂得严严实实,像是个柴火烧满的蒸笼。少男少女们趁着父母招呼熟人的时候悄悄把手拉在一起,偷尝着来之不易的怦然心动;对面又有久为归家的擒狼汉子揽着妻子肆意亲吻,引来同伴数声狼嚎;还有无意磕碰在一起的两人当街对骂,吵得面红耳赤难舍难分。就连乞丐们也不知不觉地混进了这支光怪陆离又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旁人嫌脏想推开他们,却根本推不出哪怕一寸的空余。

每个人的头上、脚上、心里都冒着热汗,头顶蒸出腾腾的白汽,人群之上仿佛飘着白茫茫一片的潮湿的雾。

天下各国都过除夕夜,可唯有西辽,会出现这般景象。

人们不为别的,只为尽快挤到长乐街观景台,与亲人一起赏那倾尽西辽举国之财的蓝玉都烟花夜。

远在人群之外,一个少年独自靠着桥头半蹲下来,默默地望着拥挤的人群,缩了缩脖子,显得有些目瞪口呆。

他用脏兮兮的衣袖擦了擦眼,踮起脚尖,尽力在庞大的队伍里寻找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但她们俩就像是飞入花海中的花瓣,遮遮掩掩之下,根本无迹可寻。

他懊悔极了。

女孩们今日一早便准备好亲手编的小玩意儿,要到迎春节庙会旁的摊位前去卖,多半能赚到许多钱。因为怕惊动两个女孩,所以他故意跟得远远的,像是条遗落的尾巴。开始还能勉强凭着人群的遮挡捕捉她俩的背影,可自从拐上这条前往长乐街的必经之路后,密密麻麻的人流猛地隔开了他和女孩们的距离,就像凭空坠下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

少年彻底放弃了,嘀嘀咕咕地躲在桥上,指望着两人赶快卖完手艺,别到街里瞎逛。他又想到在如此嘈杂的人群中,岚风也下不了手,于是稍稍放下了心,倚着桥杆,斜眼瞥着冰冻的丹沁河,淡蓝色的冰缝较之前些日子张大了许多,离破冰还差最后一线,薄冰下便是汩汩流淌的河水。

都说丹沁河是西辽的母亲河,可自从少年来到蓝玉都,就一直是丹沁河的冰期,他还真想看看这条横跨草原的大河是如何翻腾咆哮的。

“今夜就会解冻了。”苍老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少年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古刀,手却在中途止住了。他认得这个声音,是那位给自己草药的神秘老者。

少年转头看去,愣了愣,竟有一瞬没有认出来,颇为新奇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来人。

察觉到少年异样的目光,老人微微笑了笑,眼角的皱纹一时更深了几分。他摸着胡子问,“有什么问题吗?”

“还是现在这套衣服适合你。”穆凉眨眨眼,说道。

老者没有穿初见时那套陈旧的藏青色牧袍,松花绿的大氅之下,衬着一身干练的直裾黑袍,衣领、袖口和下摆都绣有飞扬的龙纹,腰间一条暗金色的腰带,悬着块工致的玉璜。就算穆凉不懂赏玉的门道,但瞧着玉面那如朝阳般潮润的鹅黄,中心还浸出丝丝缕缕的扎眼的血红,也猜得出这块玉定非凡品。

若把此时的老者放到大夏繁华的街头,恐怕有不少人会误以为他是某位散步的贵族,闲适而又慵懒。

“是么?”老人不置可否地抬抬眉毛,拎起袖子看了看自己,“这些年不常穿,还以为别人会觉得我不地道呢。听你这一句,我也放心了。”

“你刚才是说丹沁河今夜就会通了吗?”穆凉没打算放过先前的话题。

老人侧头望着冰面,沿桥的灯光映得一片斑斓,像是冰上烧着五彩的焰火。

“我在问你话,有没有听到?”穆凉有些着急了。

老人的目光仍然落在冰河上,“天气回暖,河流自然会通。草原的众生比内陆要敏感许多。北狄人有一个说法,叫做‘天命’。草原是天命,因为草原无边无垠,而人、畜生、植被、狼都是依赖天命的小命。只要草原稍稍变化了些,不管是鸟兽,还是绿草,甚至包括雪山,都会有所反应。南方的银雀成群飞回,不知名的野花爬了遍地,河流迎春破冰,人兽生老病死,都是这个道理。”

穆凉听着听着,脑袋便耷拉下来,过了一会儿才闷声说,“我不喜欢这个说法。”

“不喜欢?”老人含笑,“若是让北狄的老人听到这句,你可会被好一顿收拾。为何不喜欢?说来听听?”

穆凉默然片刻,“我不知道草原有没有边际,不知道天命是否存在,也不知道我们是否真的那么依赖天命。但如果突然有一天,天命告诉我我今日会死,或者今日乐嫣会死,我绝对不答应。”

“神明的话你都不答应?”

“不答应,因为没道理。凭什么它要我们死我们就死,天底下千千万万人,它又凭什么只找上我们?”

“光凭着区区一句没道理,可拦不住神明。对于无上的主宰来说,眼泪与口舌都是没有用的。你会怎么做?”

“要么带着乐嫣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寸草不生的海上,让天命拿我也没办法。要么提刀死守,再雇上百十个人,饶是天大的苦难也给它顶回去。要么藏在深山的洞穴里,备足火把粮食,耗个二三十年,磨烦天命,它也不会管我们了。要么……”穆凉顿了顿,微眯的黑眸里闪过狼般的光芒,“就杀了天命。”

“好一个渎神之言。你不怕被北狄来的牧人们吊起来喂狼?这些混账话,就算是在西辽,也会被处以极刑的!实在可憎可恶。”

“你又不是没说过!”穆凉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啊,我也说过啊!渎神之言,罪大恶极啊!”老人大笑,大力拍着桥柱,若不是人们都挤在街上,不然定会有旁人投去惊诧的眼神,心道谁家疯癫的老头。

穆凉恼火地向别处蹭了蹭,扭头不想理他。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笑够之后,老人深深地看了穆凉一眼。

“你到底来干什么?我没受伤,也不需要药了。”穆凉撇嘴问道。

“今夜那个女孩会死,你挡不住。”

穆凉呼吸猛地一滞,看向老人,“你说什么?”

“那个女孩会死。”老人目光很认真。

“……谁要杀她?告诉我。”

“所有人。”

“所有人?什么意思?!”穆凉暴躁地上前一步,几乎贴近老人的脸庞,“把话说清楚!”

“他们已经计划好了,以那个女孩的命,换西辽的王储之位。杀一个不相干的人,却得来燕国杀手军团的鼎力相助,怎么看都是在划算不过的交易。”老人揶揄地笑,“可怜那个女孩啊,生得一个与世不争的性子,却如何也逃不掉这肮脏的权斗。生在漩涡里的人,无论挣扎与否,都会不停地下陷。”

“他们又是谁?不是岚风吗?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杀他们!”

“我说过,你挡不住……”

“告诉我!!”穆凉大吼。

老人对着是失控的少年摇头,“你会死的,但我能帮你。”

“帮我?代价是加入西辽?之后我和乐嫣就成了你们的提线木偶,你们说什么我们都照做吗?!”穆凉咬着牙,眸子里一片漆黑,“你和那些要杀乐嫣的人一样!玩弄心计,不分黑白,就别在这里装模作样了!”

老人愣住了,寒风忽的撩起额前的白发,旋即低眉笑笑,“对啊,你说得对,那么多年过去了,我终究也是老成玩弄心计、不分黑白的人了。”

“他们到底是谁?!告诉我,我一定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穆凉最后一丝耐心也要磨掉了,狰狞得像是一个疯子。

看着少年,老人眼前一花,仿佛看到那个多年前还叫做做阙焜的年轻人,也是这般的不甘。他对着皇宫双膝跪下,腰杆挺得笔直,假装不在乎太监们的嘲笑,心里却咬牙切齿地暗暗发狠一定要杀了那个皇宫里的男人。

是男人的偏执,让那个本来高贵的女人烙上北狄弃女的印记,受尽屈辱。是男人的暴躁,毁掉了寝宫里自己与女人嬉笑玩乐唯一的安宁。是男人的多疑,让整个大夏再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是男人,让自己成为最后一个帝王之瞳,天下再无血亲!是男人,让“不要为我报仇”成为那个愚蠢的女人留给世上最后一句话!是男人,让女人死后只有区区三尺高的青冢!一切都是因为男人害死了那个愚蠢一生的女人,那个……自己唤作母亲的女人!

他想要割掉男人的头,再把男人头颅的血对着女人的陋冢浇下,然后就着苍茫的夜色喝个伶仃大醉。他就是想杀了那个男人,想疯了。

就算那个男人是他的亲生父亲,就算那个男人是大夏的国君,他也要怀以此生最大的狠毒杀掉。

可事实上,无论他再怎么挣扎着反抗,再怎么不甘地嘶吼,还是没能逃掉命运的恶意,一纸废长上谕逐出大夏,一生再也没有回去过。而天下,也嘲弄般地忘记了阙焜这个人。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

对啊,都四十年了,我还在命运的泥沼里啊……老人默默地想。

“听我的,你不用管,你也管不了,现在你要做的就是赶快赶回你的女孩身边,杀掉所有挡路的人,抓住她的手没命地跑,不要回头,死也不要停下,一直逃到草原的尽头,天地的尽头。”老人突然改变了主意,瞳孔里亮起灼热的蓝色,急促地说道,“或许只有这样,才能逃脱命运吧……”

没等老人说完,穆凉已经转身奔跑起来,像是一头暴怒的狮子。幻灭的青光泻/出,那是青砂鲤出鞘了。

老人看着少年全速撞进人海之中,仿佛扑进丛林的野猪,身影就此没去。很快,远处出现一阵鸡飞狗跳的骚乱,一乘黑木马车的轮轴断了,“咔嚓”一声歪倒在地上。人们刺耳的谩骂,妇人隐隐的哭声,不知情者惊奇的怪叫全部揉在一起,吵翻了天。

“跑吧,跑吧……”桥头上,老人仰头凝视着天空,一动不动,松绿色的大氅边角翻飞,在积雪的古砖上投下漆黑的影子,像是矗立着一块别有深意的雕塑。

良久,老人才苦笑起来,“可命运从来都是背在肩上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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