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观位于黄州城外五十里外的茂山，在黄州及邻近数州，都颇有名望。观主陈帧是位名副其实的山上仙人，潜心修道多年，前些年一举跨过儒五境，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开悟境修士，白云观地位随之水涨船高，香火鼎盛，甚至有被朝廷破格提拔换‘观’为‘宫’的苗头。

只是今天来了位肩头立有白鸦身骑黑鹤一看就不是凡俗的年轻人前来拜谒，说是要暂借白云观后山观主闭关的僻静院落一用，在这段时间内，哪怕是白云观观主陈帧，没有得到允诺，都不得擅自靠近院落百丈之内。

按理说，这种赤裸裸颐指气使的行径，哪怕是在最底层的江湖门派，都要被视作奇耻大辱，更何况是有黄州信徒数十万的白云观？

可偏偏那位在黄州名声颇大的白云观观主陈帧，捏着鼻子认了。

没法，那年轻人来头大得吓人，陈帧活了这么多年，又不是没见识的市井小民，哪里能不知道北海竹林这尊在祖洲可称为执牛耳者而且没有之一的庞然大物，就是位于祖洲中部的祖庭中的祖庭龙虎山，在正统地位上，都弱了北海竹林不止一线。一个小小的白云观观主，能有资格让竹林仙人借他闭关院落一用，不是蓬荜生辉是什么？

但这位白云观观主，说到底也不是什么自作聪明的市侩小人，待人接物得体，举止得当，至少没丢了道门脸面，对于这位来自北海竹林的年轻人，既没有谄媚讨好，也没有故作姿态妄图引起重视。

吴青选在白云观，正看中的是这一点。

清晨有位衣着朴素的背剑少年来到观中，自报家门后，便有早有准备的专人领路前往后山，在能遥遥望见那座拙仆院落后，那位待人接物具是滴水不漏的领路年轻人便歉意道接下来的路就只能公子自己走，然后告辞离去。

崔流川缓缓而行，心情莫名紧张起来，只是在他走到院落中后，心情就放松下来，名为吴青的年轻人并未像小说中常见的高人风范一上来就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而是在那边睡眼惺忪地擦眼屎，见崔流川来，便丢过来一张蒲团。

这座院落布局，倒是符合道门清修意境，说是院落，其实只是一间占地颇大的空旷屋子，除了房门两侧悬挂有‘清静无为’、‘离境坐忘’两片竹桃以及屋中几张草编蒲团之外，便再无他物。

院墙是只是一圈篱笆，院中有一片精心打点的菜圃，只是如今藤叶尽枯，却不显半分荒凉，反而有种莫名的心静自然。

洗了把脸精神了许多的吴青一屁股坐在一张蒲团上，一身泼墨白衣显得有几分慵懒，再加上肩头那只乖巧的白鸦，与正襟危坐的崔流川形成鲜明对比，笑问道:“是不是觉得氛围有些古怪，和想象中的大不一样？”

崔流川点头回答道:“有点儿！”

吴青纳闷道:“其实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林老头选你当徒弟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肯定不是老眼昏花就是了。”

崔流川难为情道:“我也不晓得呢！”

吴青缓缓摇头，似乎不愿多费脑子去想这个问题，继续说道:“徐邱柏那个家伙知道吧？和林老头关系铁到不行，可能你不知道，先前他在林老头那里大放厥词，猖狂到没边儿，就这么把半截身子送下水，然后我就很倒霉地也被拉下水，所以才会来此对你…嗯指点一二，至于最后你能捞到多少实在好处，就全看你自己能耐。所以接下来，你就多听，少说就好！”

崔流川认真点头。

吴青轻轻拍打大腿，思忖片刻，将撒手不管的徐邱柏所说的大概梳理了下，问道:“关于十二境，你知道多少？”

崔流川茫然摇头，“师父之前没提起过，倒是师姐说过一些，但不多，现如今也只知晓顽石、玉胚、雕琢、开窍、璞玉五境。”

随后吴青又询问了一些有关修行之事基本已经是共识的问题，崔流川一问三不知。

吴青一拍额头，“还是高估你小子的眼界了，虽说走的是以武入道的路数，但倘若眼界仅仅是局限在江湖，估摸着陆地神仙，也就到头了，再没能将这条断头路走到极致的那天。”

崔流川洗耳恭听状。

吴青也一阵头疼，对于这些打娘胎里就知道的东西，反而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早知道是这么个累人差事，就是让徐邱柏打到满地找牙，也不能来啊。

吴青叹了口气，说道:“十二境，分别是儒五境、佛四境以及道三境，与共同执掌天下的儒释道三教一一对应。儒五境，便是你之前所说的顽石、玉胚、雕琢、开窍、璞玉五境，重在修己身，人体本就如一座洞天福地，儒五境便是要将自身这座洞天福地打造得稳如磐石，一旦遇到风吹雨打，总不至于倒塌成一堆烂泥，其中儒五境又以雕琢境最耗费光阴去打熬，乃重中之重。”

吴青顿了顿，见崔流川没有流露出茫然神色，这才放下心来。

“佛四境，便是开悟、声闻、缘觉、涅槃四境，重在修心，而涅槃境又是一个极大的关隘。”

“世俗意义上的修道其实说法并不准确，只有跨过涅槃境之后，破境成为紫府境修士，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修道，修的是天道。与雕琢、缘觉分属儒五佛四中横亘于登山路上的关隘不同，紫府、三尸、飞升道三境，处处是关隘。当然了，这十二境中，每一境的说法，以及其中诸多禁忌，即便是一天一夜都说不清楚，你先记下就好，日后见识多了，眼界宽了，慢慢就明白了，现在我说再多，都只是空中楼阁，远比不上眼见为实来得真切。”

崔流川深以为然！

须臾间的沉默之后，崔流川便开口询问一些只停留在最浅薄层面的问题，吴青耐着性子一一作答。然后吴青就明白为啥徐邱柏为何指名道姓要让他来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不单单因为他是剑修，更因为他性子在竹林中是除了名的淡，否则换成别的家伙，早忍不住把这没趣味还有些愚钝尽问着可笑问题的小子揍得亲爹娘都不认识。

在确定没有什么遗漏之后，崔流川抬手示意吴青可以继续说，接下来，应该才是现如今崔流川最需要的。

吴青有些庆幸那些有关只有踏入道三境之后才有资格知晓十二境之上究竟走是怎样的山上风光的言语没说出口，继续说道:“十二境这条相对平缓的登山路，毕竟天底下只有其中那么一小撮人才有资格走，于是便有了‘以武入道’这条比起修行更为崎岖难走的登山路，所以山上又有‘断头路’的说法，这个说法虽然有些一叶障目，但却与真相想去不远。”

对此早有认知的崔流川并不觉得意外。

“武夫一到九品，下中共六品，大概就是在泥地里打滚，山脚都不曾看见，只有在破境入七品之后，才能算在武道一路上登堂入室，在江湖上，不论大小，都能赚到一个‘宗师’名头，七入八，八入九，又是两道极难攀登的峭壁，而武夫不似山上修士，即便是九品大宗师武夫，可能年轻时候留下伤患，到头来都活得不如凡夫俗子来得长久，破境的可能，实在渺茫。而在九品之上，便是那陆地神仙境，这道关隘前，其实就已经可以称之为断头路。”

“一便是寿元问题，当然，对于某些习武天才来说，在气血旺盛的时候成为一名九品巅峰武夫，似乎并不是很难，但那终归是少数，可是在修长生大道的山上人眼中，九品武夫，真算不上高。这便是泥泞小路与康庄大道的区别，可能你费尽心力去层层攀登，自以为已经足够快了，却发现别人早已经一骑绝尘而去。”

“偏偏还有比这更气人的，一到九品武夫，靠的便是气府中那一口纯粹真气，可想要从九品鲤跃龙门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陆地神仙，却是要学那修士一般引灵气入体，都说一山不容二虎，这两种本质就天差地别的东西，一个不愿退，一个步步紧逼，想要在人体这座小天地中占据一席之地，然后徐徐图之，倒灌气府窍穴，对于辛苦打造的小天地来说，是一场实实在在的浩劫，从古至今，有多少站在陆地神仙门槛上的九品武夫，最终落得个人体小天地如同一座四处漏风的茅屋的凄惨下场，如过江之鲫。”

这道关隘够不够高？可是还有更高的，武夫的陆地神仙境之后，又有三境，金身、自在以及……”

吴青最终缓缓吐出两字，“涅槃！”

崔流川眼神恍惚片刻，然后双眸迸发异样色彩。

吴青笑道:“武夫最后一境，与修士佛四境最后一境，也就是第九境，都以‘涅槃’为名，其中寓意，显而易见。当然，武道的涅槃与长生大道的涅槃，是截然不同的，但其实涅槃境武夫，全身洞府小天地中已经如同一座池塘蓄满灵气，再往上一步，便是货真价实的紫府境修士，而且不论在体魄、战力上，都不是按部就班走那条康庄大道的修士可比拟。只是被称作‘断头路’，又哪里会是那么简单？一洲之地，涅槃境修士，即便只是经由三教之手记录在册的整宗仙师，怎么也有数百，可涅槃境武夫，在武运昌隆的年代，也不过双手之数。而如今，在百多年前，从大赵王朝走出一位独揽整座大赵王朝广袤疆域版图大半武运的武圣之后，别说涅槃，即便是陆地神仙境武夫，大赵王朝怕是也没几个。”

吴青叹了口气，“所以‘以武入道’是条断头路的说法，是半点不掺水分的大实话，尤其是在大赵王朝，更是断头路中的断头路！”

崔流川却剑走偏锋地问了一个问题，“前辈所说那位独揽大半大赵武运之人，是不是武圣周道载？”

吴青纳闷地点了点头！

崔流川满脸笑意。

吴青气笑道:“你倒是看得开。”

崔流川无奈道:“前辈不觉得现在我一个六品小武夫，去想那么多山顶上的大事，有些不自量力吗？现在我连一座小小的江湖，都还没走完呢，还有一堆又一堆的道理，需要我将它们都吃进肚子里。而且我觉得这些东西，离我太远！”

吴青一改之前慵懒姿态，怒道:“你该知道你是什么人！林老头的徒弟，眼窝子就这么浅？浅到连一个陆地神仙境都不敢想，处处逃避？勿好高骛远是不假，但眼界是不是应该再往上拔一拔，看得更远一些？否则林老头的百年谋划，以及徐邱柏那家伙处处殚精竭虑，到头来，就只换来一个这辈子都不敢往高往远想一想的窝囊废？”

其实有些言语，他不曾说出口，比如说他此番前来，所付出的代价，究竟有多大。

崔流川沉默不语。

吴青再没了之前的气势汹汹，想了想，重新扯回话题，说道:“大赵武运的确让周道载挥霍大半，但经过这近百年的休养生息，以及冥冥之中的反哺，反而因祸得福，从原先的一汪水潭变成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虽说每次‘汲水’可能不多，但胜在源源不断，甚至如果与大赵武运一脉相承的周道载能够破境，那么接下来几十年的江湖，就该热闹了。”

崔流川想了想，鼓起勇气问道:“这么说来，在大赵王朝走武道一路，行得通？”

吴青缓缓摇头道:“大概还是行得通的，但又不完全行得通！”

吴青不愿多说，毕竟他非那传道授业解惑的先生，而在武道之上，更不是明师，甚至连名师都算不上，尤其在涉及虚无缥缈的武运、大道的前提下，一着不慎，很容易就会误人子弟。

“你的武道，需要你自己去摸，如今一头雾水没关系，犯错更没关系，甚至偶尔钻钻牛角尖，也没关系。毕竟人生这一遭，就是不断犯错、彷徨、弥补的过程，放在武道上，也同样适用，但不同的是，有些人会在一个错误上一错再错，死不认错，有些人会在犯错后自省，以后再遇到类似情况，可能会继续犯错，但绝对不会再犯以前犯过的错。”

临了，吴青笑道:“有人行了万里路，就读了万卷书，有人行了万里路，却不过是驿差。”

崔流川只觉得吴青这番言语，很有道理。

吴青手指轻轻逗弄那只一直停在肩头并未发声的白鸦，觉得差不多之后，说道:“该有的铺垫，已经八九不离十，甚至还说了些题外话，不过不打紧，你知道为何我是剑修，却不用剑？”

崔流川笑着回应道:“世外高人嘛，不都这样？”

吴青轻笑出声，无所谓道:“大概是这样的吧！”

吴青伸出手指，指向崔流川胸口处，“那个装有鬼物的瓷瓶，暂且可以先放到一边，否则接下来那只鬼物可真就该死透了。最好是能搁在白云观以外的地方，道家道观，必然充斥着正气浩然气，对于修行中人或是武夫都没什么，却最克鬼魅魍魉，尤其是一些道行不高的，无异于置身油锅煎熬。”

这只鬼胎在险些被白衣小童烟消云散之后，便一直在这只瓷瓶中，这些日子并未有过动静，至于白衣小童所说能让鬼胎加快‘恢复元气’的阴煞之地，崔流川目前还没有遇到过，即便是遇到了，恐怕他也不会那么做。在听到吴青的话后，崔流川才后知后觉，为何那些香火鼎盛的寺庙道观，都最让鬼魅阴物避之不及？不单单是凡大寺庙大道观必有修行高人坐镇，众生香火气、三教浩然气、佛气、正气，本身对于鬼魅阴物而言，就是极大的威慑。

崔流川掏出瓷瓶，试探性问道:“前辈，我可不可以先下山将它交到我朋友手中，再返回？按照我的脚程，两个时辰应该够了！”

吴青抬手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得到允诺的崔流川抱拳告辞后，沿原路返回黄州城。

无所事事的吴青惬意地躺在擦拭得纤尘不染的木板铺就的地面上，那只白鸦便从肩头飞起然后落在胸口上，瞪起两只不大的眼睛，歪着脑袋。

这一来一回百来里路，对于一位六品武夫来说，确实不算难，但两个时辰，仍有些捉襟见肘，端的就是刚进门，最多再歇一盏茶的功夫，就要掉头返回。

却只是为了一只鬼胎能少遭受一日的香火气灼伤。

真是有些傻！

可是按照那个神神叨叨林老头的说法。

这世道，单单是有聪明是不够的，还要有那些愿意耗费光阴心力去做一些无用之功的傻人！

这才是最正确的世道。

吴青好像明白林老头为何会最终选择崔流川来继承衣钵。

崔流川呼吸急促地回到白云观的时候，已过晌午。

此时天高云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