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渐渐暗下来，空中繁星点点，残月如钩，然而明华这座中原大城依旧繁荣。

正是华灯初上之时，酒肆客栈之中，人满为患，又有灿烂的灯笼花灯悬于街道两侧，火树银花，灯火辉煌，一派盛世繁华之意，似乎一点都没有受到帮派彼此仇杀、江湖风起云涌的影响。

周遭人来人往，喧哗之声不绝于耳，不时可以看到锦衣华服的富家公子流连于青楼楚馆，倚红偎翠，但是更多的，却是许许多多并肩携手走在明华城大街上的少年男女。

三月上巳之节，在上古先秦的时候，最初是人们崇拜神灵，在在水边举行祭祀、洗濯去垢、消除不祥的时节。但在如今的明华城，却已然渐渐发展成了情窦初开的年轻人踏青出游、彼此幽会的日子。

李素影一袭鹅黄衣裙，裙裾飞扬，脸上掩不住的明艳笑容，在华灯之下清丽而绝美，一如山林之间的神女，光彩照人，引得无数青年俊彦心神荡漾，然而在一看到她身边那个青衫白衣、眉宇之间始终掩不住那一抹锋锐冷意的少年时，又纷纷退缩了。

“林琢，你吓到他们了。”李素影忽然一声轻笑，嗔怪道：“今夜良辰美景，你就不要老是板着脸了，来，笑一个。”

林琢目光一闪，虽然仍旧是那副沉默不语的样子，但眉间的冷意已经消退了几分。

李素影看他这样，知道以他的性子已经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忍不住低头微笑。

街道上的人群越来越多，渐渐拥堵，几乎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李素影微微皱眉，瞥见她与林琢两人之间还有一拳的距离，不由得嘟起嘴，悄悄地凑了过去。

林琢没有反应，没有反对，也没有避开。

李素影笑靥如花，抱住了他的手臂，迟疑了一下，忽然把头靠在他的肩头，周围如他们这般亲昵的年轻男女不在少数，因此也没有太过引起别人的注意。

林琢在最初的发愣之后反应过来，仍然没有拒绝，他的目光深邃，在光忙绚烂的烟花灯影里，悠悠远远。

李素影靠在他的肩上，长长的青丝如瀑般飘散开来，有几根还落在他的颈间，一直痒到了心底。

她用柔得有些发腻的声音轻轻说道：“上一次我离你这般近，还是在钩吾山上，那时候你还抱了我。”

她转过头去，带着温婉的笑容，掩不住那一抹失落，却依然笑得那样美丽：“我知道你自从那日之后，一直挂念着你的林姑娘，不管你是真心喜欢她也好，还是抹不开青梅竹马的情谊。总之，我也不会认输。”

说完，她不等林琢反应过来，踮起脚忽的贴过去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但这一番亲近仿佛也用尽了李素影最后的一点勇气，她一时激动之后，等重新清醒过来时，便忍不住容颜通红，就好像之前那个心志坚定不肯认输的少女只是昙花一现。

林琢怔怔地看了她半晌，忽然觉得，江湖险恶，道阻且长，有这样一个姑娘陪伴身边，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一瞬间十指相扣，李素影惊讶地看向他，两人四目相对，她顿时羞涩地偏过头去，只又用力将他的手抓紧了。

人群向前而去，街道的尽头，是一处大空地，上面有一个大站台，周围围满了人，李素影拉着他费尽力气才挤了进去，迎面而来的一团火焰却将她吓了一跳，林琢也是微微吃惊，正要出手抵御，然而那火焰在触及他们身边的刹那便翩然消散，只余星火点点，凭空升起，倏地落下，明暗幻灭，美不胜收。

大站台上的一个汉子哈哈大笑，执握着一根火炬，凑到嘴边，转头朝另一个方向又喷出了一团火焰，林琢这才放下心来，原来是有人在杂耍，再看李素影时，满眼放光，巧笑嫣然，哪里还有刚才的那份受惊的样子。

“林琢，你快看，好美啊！”

林琢闻声看去，那是另一处方向的一座楼阁上，有珠帘轻卷，箜篌引弦，琴声如水波一般荡漾开来，霎时席卷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那楼阁前巨大的三个字上：

杨柳楼。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几乎是下意识地，林琢脱口念出了这句诗，仿佛在很久以前的江南水乡，在一堆泛黄的书简里面，他也依稀见过这样风雅的诗句。

“好文采。”忽然旁边有人接口了，那是一个身着华贵衣衫，腰悬宝玉，器宇轩昂的年轻人，见林琢的目光看来，拱手一礼：“明华步云风，见过兄台了。”

林琢迟疑了一下，还礼：“云霄宫，林琢。”

“云霄宫？”那叫步云风的年轻人眼前一亮，追问：“可是当日在英雄大会上力挫北疆胡人、一战毙杀五军都督府数十鹰犬的云霄宫？”

这时李素影却小声接话道：“步云风……这个名字，咦，你不是明华步氏家族这一代的嫡系传人吗，怎么也会注意这些江湖上的事情？”

林琢一怔，步氏家族本是河北府一地的望族，不论是在朝中或是在地方都是根基深厚，其先祖是跟随太祖皇帝一同打下江山的功臣，故而近百年来，出过不少文武重臣，长期把持朝中大权。

到了这一代时，其势力虽有所衰减，根基也从老家河北之地迁到了河东明华府，但朝中三公之一的太尉仍然是步氏家族的掌舵人物，依旧是一般人不可小觑的庞然大物。

步云风却苦笑道：“玉京金阙盟主步子留先生……是在下的大伯。江湖上的事情，不管我们步氏一族愿不愿意招惹，总还是要知道一些的。”

“原来如此。”林琢了然，他知道步虚声的来历，只是刚才一时半会没有想到这里去，这也难怪了，也只有步氏这等传承许久的世家，才能前后有步虚声、步云风这般彬彬有礼、谦恭严谨的子弟，而不是那些依仗家世嚣张蛮横的膏粱子弟。

“林兄先前所吟诗句，似乎是前人所作？”步云风倒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又是年轻人，颇有几分他那位风雅洒脱的大伯影子。

林琢点点头，诗词小道，他也就是闲暇时分偶尔看看，这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是一本古籍上的，很久以前看过几篇，现在……想来应当已经因为失火而被焚毁了。”

步云风大叫：“可惜！”随后便自顾自地跺脚叹息，旁若无人。

林琢倒也被这个性情直率的年轻人逗笑了，悠扬的琴声里，他们此时已经不知不觉地到了那座杨柳楼前不远的地方。

这座青楼显然是新开不久的，但能在明华城这寸土寸金的地方占据一席之地，可见这杨柳楼背后的实力也颇为雄厚。

而整座楼阁也不像别的同行那样外部封闭，即便是远远地看过去，也能看见楼中美景，月影歌台，雕栏玉砌，长纱垂下，幕后传来渺茫仙音。

耳边忽的传来众人的惊呼声，喧闹之中，杨柳楼中灯火悄然熄灭，幽暗光景下，只有曲音盘旋，丝丝缕缕，缭绕心间。

林琢心中，一阵惘然，恍惚间，心头竟也有一个窈窕的身影隐隐闪动，竟是不知何时停住了。

月华如水，飘然洒下，有淡淡清辉，自灯火阑珊处而来，于明暗幻灭之际，有绝美身姿，翩然落下，闪现于高台之上，恍若仙子临凡。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啊，她一袭紫色衣裙，华丽而高贵，柳腰纤细，上面束了一条纯黑色的帛带，青丝如瀑，挽了一个高椎髻，发髻上插着一枝通体纯白的玉笄，此刻她面纱已掲下，露出眼神清澈而明媚，恍若六月里溪水潺潺的流波，其风华若斯，恍若夺却了少年的魂魄，露出一抹倾国的魅惑。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神一时竟为之所摄。

还没有走远的步云风顿时神夺，轻声赞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而回顾周围，比他们更是不堪，甚至还有几个故作斯文的书生商人张大了嘴巴，口水汩汩，流了一地，令人生厌。

林琢倒是没有这般不堪，只是怔怔出神，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少年的思绪飘飞，不知到了何处。

李素影看着他飘忽的神思，还有那远远看去也容色绝美的紫衣少女，心中颇为不自在，轻轻地冷哼了一声。

林琢惊醒，他用询问的目光看李素影，少女幽幽地反问，带着隐约的酸意：“很漂亮吧？”

林琢摇摇头，正要说话时，琼楼之中，月影之下，那纤细身影更不停留，周边的乐师引弦而奏，悠悠曲音之中，她乘着月光而来，舞步轻点。

上一步，仍踏在人间。

下一步，便碎落在黄泉。

高台周围，灯火又忽然亮起，昏昏黄黄，模糊不清，烛光映月华，点缀在她欺霜赛雪的肌肤之上，迷蒙而神秘，宛如谪落凡间的神女，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千山万水之外。

下一刻，万众瞩目之下，立于杨柳楼中央的高台之上，仿佛仙子踏着乐章的节拍，从容而舞。紫衣清颜，青丝墨染，水袖飘逸，若仙若灵，她折腰盘旋，红袖翻飞舒卷，纤细的罗衣从风飘舞，缭绕的长袖左右回绕。

此刻无声，寂静无比，唯余天籁弦音，她形容舒展，只有神情朦胧模糊，看不真切，她皓腕如玉，飘带合拢握起，似笔走游龙绘丹青；玉袖生风，典雅矫健，清泠乐声于耳畔，舞至极酣处，她启朱唇，弦乐相和，空灵婉柔，长声歌道：

“芳洲之草行欲暮，

秋水之波不可渡。

绝世而独立兮，

报君子之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