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比人强，尽管厉翔恨极了心怀鬼胎的燕王和魏王，但当下父王遇刺，他也不得不装作一副悲痛的样子，沉声道：“幸得天佑，亲卫赶到，未能让贼人得逞。我父王受了些皮外伤，并无大碍，修养几日，便能痊愈。”

大帐之内，除了厉海和厉翔二人，其他人均是不知晓赵王遇刺的经过，只知道断了条胳膊。众人见过大风大浪，断条胳膊，算不得大事。

若是往日，燕、魏二王自是不会过来自找没趣。可今日不同，皇城已破，皇位近在眼前，二王自然是要掏空心思，争上一争。

少顷，厉翔深吸一口气，话锋一转，语气森然：“此时皇城已破，当下最要紧的是一鼓作气拿下皇城，彻底铲除皇室，以免多生事端。”

燕、魏二王对视一眼，心下嗤笑：“现在不争，待得全军入城，这龙椅恐怕就没我的份了！”

对于厉翔的话，魏王充耳不闻，自顾自道：“战事焦灼，国不可一日无君，盟不可一日无主。赵王昏迷不醒，群龙无首，如何使得？”

司马昭之心，厉翔如何听不魏王的言外之意——赵王既然没能力，早早退下来好。

见齐王依旧闭目装睡、没有插手的打算，燕王轻摇羽扇，站起身，目光深邃，长发飘飘，颇有些指点江山的味道：“魏王所言甚是。联军虽连战连捷，所向披靡，但所占之地，所下之城，于这浩荡的皇朝，十不足一。而赵王不知何时才能醒来，为保证大业功成，本王认为，重新推举一名盟主，迫在眉睫。”

所谓王对王，将对将。身份地位不够，纵使厉翔有天大的道理，也是插不上嘴。他敢怒不敢言，能做的只是紧握双拳，眼睁睁看着二王表演。他想向求助齐王，奈何齐王一副世外之人的做派，对眼前之事漠不关心。

就在这时，沉闷的空气泛起道道波纹，下一刻，丘明和剑师兄便出现在大帐内。

一见二人，众人心中均是泛起不痛快。四王如何争论是四王的事，现在仙门之人插足，结果可就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了。

齐王难得睁开眼，向着丘明二人递去一个友好的眼神，龙椅可以不在乎，但仙门还是不能得罪。左右逢源，左右都得维护。

丘明环顾四周，皮笑肉不笑道：“各位继续，我与剑师兄只是来看看，不要在意。”

燕、魏不由得松了口，仙人虽傲得很，瞧不起凡人，但为人处世却是实在，言出必达。

“啊！”

丘、剑二人刚落座，屁股还未暖和，帐外就传来刺耳的惨叫。刺鼻的血腥飘进大帐，众人心中凛然，他们还未回过神来，帐外接二连三的传来惨叫。

丘、剑二人陡然起身，化作两道黑风冲出大帐，只见帐外的空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数具残破的尸体，有身穿甲胄的士兵，也有白袍纶巾的学子，也有身着背负长剑的剑客，殷红的鲜血从被折断的脖颈如水般喷出，暴突的眼中全是恐惧与茫然，四肢诡异的扭曲，宛若无骨。

恐惧，无力反抗；茫然，攻击从何而来。

围在大帐外的上千亲卫，面目呆滞，一动不动的站着，宛若泥塑。

丘、剑二人脸色煞白，脑海中瞬间被愤怒和悲凉填满，这些死人全是蜀山派和逐鹿书院的弟子。不用去数，除了躲在中军大帐的周水和他们二人，所有弟子在数息之间被尽数屠灭。

是何人！胆敢直接对仙门出手，而且手段残忍，一个不留。

丘、剑二人强忍悲戚，走入死人堆中，俯身仔细检查。所有死者都有两个共同的特点：一，法宝未动，说明来人实力速度极快；二，全身骨骼尽碎，一招致命。

两人对视一眼，心头均是跳出一个恐怖的念头——皇城已破，正一门狗急跳墙，开始罔顾仙门之规，不折手段，清理两派的弟子。

一丝凉风滑过脖颈，他们没来由的打了个寒颤。能够在极短时间，悄无声气，尽毙十数先天境，其实力绝对远超他们。

正一门难道暗地里派了长老来处理此事！

魏、燕、齐三王姗姗走出大帐，看见丘、剑在十数具尸体中穿梭检查，猜出这些死人都是仙人，不由的倒吸一口凉气。仙人高高在上，凡人终其一生可能都不会遇见，现在眼前却摆在十数具仙人的尸体，如何不让他们恐惧。他们这才意识到，仙门之间的斗争你死我活，与凡人并无不同。

三王又瞧了几眼，发现几名身穿甲胄的士兵，脸色一沉，没想到仙门竟然在普通士兵中留有暗子。不过转念又开始幸灾乐祸：眼高于顶，死了与畜生也没什么两样嘛！

厉翔最后走出大帐，看到一地尸体，眉头一挑，计上心头，扯着嗓子大喊道：“来人，有刺客！”

这一喊，喊出了厉翔胸中压抑的怒火，喊碎了燕、魏二王的皇帝梦……

齐王身后的厉海欲言又止，瞧了一眼厉翔悲戚中带有一丝兴奋的眼神，暗道仙人料事如神。

此生若号令，原本呆滞的上千亲卫瞬间回过神来，他们看见大帐外的尸体，群情激愤。

“保护魏（燕）（齐）王……”

吼声排山倒海，大地震动，上千人分成四个方阵，在三王还在发懵的时候，一队将赵王大帐团团围住，剩下三队则将自己的王保护在中央。至于大帐外广场上的死人和死人堆中的丘、剑二人，那是谁？他们不认识。

四队人在大帐外遥遥相对，剑拔弩张。

“五王遇刺！回营救驾，救驾！”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王还处在愣神状态，仿佛是为了回应厉翔，北方突然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呼喊。

“本王……不对！瞒天过海！”

三王和丘、剑二人突然意识到，他们都被人耍了。今日一切奇奇怪怪的事，都是为了解救被困的皇城。

“撤退！撤退！保护魏（燕）（齐）王…..”

“轰隆隆——”

随着呼喊落地，便是短暂的平静，之后就是凄厉的撤退命令和令人心悸的跑动声。

众人感受着地面强烈的震动，望着笼罩北方天空的滚滚烟尘，明白这是攻城的大军正在回援。

正是如此，从云层俯瞰，原本冲上城墙的士兵如泄闸的洪水一般，疯狂退出，而城北已经冲入皇城的骑兵，经过短暂犹豫后，直接放弃近在眼前的果实，快速退出皇城。

攻城大军当然会犹豫，毕竟临门一脚，身后突然传来五王遇刺的消息，怎么看怎么像是有人下套。不过很快他们便打消了念头，因为最初的遇刺消息正是从中军大营传出，而且发出命令之人正是齐王之子——厉翔，齐王现在是盟主，命令定是不会有假。

若是五王身死，即便乱军拿下皇城，他们也不过是一群罔顾主子性命的乱匪，会遭到天下共伐。

当然，最开始，雷安排的厉海喊这一嗓子，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厉翔，让计划更完美。

关于古代奇葩的愚忠思想，不吐不快。无论君王是对是错，是贤明还是昏庸，愚忠者均是唯马首是瞻。君王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而君王的性命那自然是第一位，一切行动均是以保护君王性命为重。纵观历史，此类人士数不胜数，每每令人扼腕叹息。

守城士兵经过短暂的愣神，爆发出山呼海啸的吼声，然后迅速重建防御阵型。

临门一脚，功亏预亏，燕王当即就喷出一口腥臭的鲜血，昏死过去。魏王脸色铁青，冲着周围的亲卫吼道：“传令大军，继续攻城，胆敢撤退，满门抄斩！”

齐王看了眼昏死过去的燕王和歇斯底里的魏王，命令亲卫全部回营，准备惩治退下来的士兵。

现在想要阻止大军撤退，无异于痴人说梦。

在场众人，唯一感到庆幸的就是厉翔。此次若是胜了，龙椅和齐王一脉没有半分关系。而若是败了，齐王还是盟主，待几日之后苏醒，魏王和燕王便只能收起心思。至于此次之后，还有没有拿下皇城的机会，厉翔却是毫不关心。

既然我得不到，那大家都别想，这便是人之本性。

厉海暗道一声仙人威武，转身紧随齐王离开。不到半个时辰，大军攻破皇城，大军又退了出来，亲手放弃了胜利果实。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身参与，厉海定会认为是戏剧。

丘明站起身，视线越过层层叠得的帐篷，注视着疯狂涌向大营的数万大军，愤怒、羞愧、自责其上心头，五味杂陈。

正一门屠杀两派弟子，与逼退乱军之间丝毫没有关系。应该是破城惹恼了雷化羽，让雷化羽不顾规矩，杀人泄愤。

念及于此，他猛然想到往日师尊的尊尊教诲，欲速则不达。他不应该直接解除乱军所中之毒，不应该逼迫五王攻城，最不应该的是小觑了雷化羽，小觑了正一门。师弟们惨死，攻城失利，所有责任几乎全在他一人之身。

都是师兄害了你们……

大势已去，三王带着亲卫都已离开。发生在大帐内的事，已经让几王撕破了脸皮，想要再次合作，恐怕难于上青天。

空旷的广场上，剑师兄看着颓废的丘明，心中同样悲痛不已。八名师弟高高兴兴的跟随他出山，信任他，爱戴他，却不成想到历练未成，凄然身陨。都是多年相交相知的同门，情同手足，转眼间天人永隔，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杀人愿望。

凛冽的剑气如同狂风在广场上肆掠，顷刻间将八具尸体绞成飞灰。剑师兄大袖一挥，将弥漫在空气的灰尘卷入袖中。

“尘归尘，土归土，万剑冢！”

剑师兄默念口诀，从背后取下剑匣，抽出佩剑，指向天空，剑刃散发出刺目的寒光。散落在地上的八柄长剑化作八道寒光，冲天而起，如同流星一般，划破苍穹，向着西南而去。

做完一切，剑师兄走上前，拍了拍丘明的肩膀，僵硬的喉咙中传出嘶哑的声音，安慰道：“丘师弟节哀，众师弟不幸罹难，你我全然无法料到。正一门此行已然入了魔道，必将为天下正道唾弃。丘师弟，先让众师弟入土为安吧！”

丘明回过神来，看着九名死去的师弟，眼眶红润。他俯下身，伸手合上一名矮小师弟圆睁的眼睛，伤心道：“摇师弟五岁入门，天资聪慧，今年不过十岁。雷化羽！竟然连小孩都不放过，我丘明誓杀你！”说着，丘明又来到一名面容清秀的中年弟子旁，整理那被鲜血染红的头发，“俞师弟，十五岁人外门，三十六岁入内门，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此次大厉之行结束，便要与刘师妹成亲，唉……”

丘明一一整理九具尸体的衣装，喃喃讲述着每人的过往。每说一句，对雷化羽和正一门的恨便多一分，双眼随之暗沉一分，最后化作犹如实质的灰色薄雾凝结在他身体周围。少顷，整个广场就像被蒙上了一层黑色薄膜，看起来暗沉压抑。

剑师兄一见此景，心中悲痛立消，举剑向着丘明斩下。三尺青锋，剑气炸裂，铿然作响。只听得“咔”的一声，仿佛冰面破裂，浓罩在丘明身上的薄雾被斩成无数黑色碎片。

感受到刺骨的剑气，丘明一惊，被黑雾笼罩的双眼回复清明。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他猛然站起身，大喝一声，手指作笔，凌空勾画，绘出一副大日图。大日现，散发出震慑人心的浩然之气，顷刻间，便将广场上的诡异雾气驱散。

丘明喘着粗气，向着剑师兄抱拳道：“让剑师兄笑话了，险些走火入魔。”

……

城墙上，王负的拄着长枪，看着如潮水般退去的敌军，虽然想不明白原因，但内心由衷的庆幸。方才听到北门已破，震惊不已，险些被大汉偷袭得手。

他使劲一握剧烈颤抖的手，冲着发愣的守军大声吼道：“速速清理城墙，修补工事，补充箭枝……”

现在庆贺为时尚早，敌军退得蹊跷，很可能会再次进攻，当务之急，是重整士气，以备再战。

“得令！”

守军回过神，均是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挂着大难不死的庆幸，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短暂休息后，他们便开始重整军备。

望了眼热火朝天城楼和重新回复战意的士兵，王负向几名士兵吩咐一番，便越下城墙，带领两队御林军向着大营跑去，他要将敌人退却的消息告诉皇帝。

……

城内，百姓们躲藏在家中，眺望着城墙上欢呼雀跃的守军，皆是想不明白胜券在握的乱军为何突然退却。尤其是城北的百姓，当乱军进城放火的瞬间，他们以为末日降临，不久就会被乱刀砍死，很多胆小之人受不了内心的折磨，甚至选择了自杀。见到北门被守军重新用石块砖瓦堵上，胆子大的人纷纷走出房间，来到大街上，向着北门聚集。

北门附近的大街小巷，横七竖八躺着数百具士兵残肢，以及数十匹被斩断腿、躺在地上不住的抽搐的战马。

连片的房屋被焚毁，被烧的焦黑的尸体随处可见，火势已被扑灭，火场中还是偶尔发出令人心悸的爆裂声。

城门被破之后，守军并未直接撤退，而是和乱军进行了激烈的巷战。守军虽然人数劣势，但熟悉街道布置，依托建筑房屋，层层阻击。乱军冲进来的是骑兵，进入街道后，无法发挥速度优势，不得不下马和守军激战。短暂交战后，乱军由于伤亡过大，失去了耐心，直接放火，以逼迫守军和他们正面战斗。幸亏雷计划顺利进行，骗退了乱军，让守军及时扑灭大火，不然再烧上个把时辰，火势怕是就控制不住了。

一名满脸血污、甲胄破烂的士兵搬起一块巨石垒到城门处。刚才战到激烈处，流失擦这腰肋而过，若不是甲胄挡着，不死也要脱层皮。长时间的战斗，消耗了太多气力，他放下石头，休息了一会儿，回头便看见围上来的衣着整洁、面容惊慌的老百姓，黑压压一片，约莫有六七十人。他粗暴的推开人群，沿着阶梯，跌跌撞撞的返回城墙，那里还有太多阵亡的同袍，必须在敌军下次进攻之前安置好，他没有太多时间耽误。

守军之中，有九层是皇城百姓，还有一层是常年戍边的精锐，这些精锐的作用就是带动没有经历战争的军队训练。虽然如此，但很多守城士兵对于皇城百姓，都是抱着憎恨的态度。乱军围困皇城月余，城中百姓没有给守军提供任何支援，哪怕是一盆水，一个馒头，甚至连一句鼓励的话都没有。他们只是每日躲在家中瑟瑟发抖，惧怕乱军进城后屠杀帮助过守军的百姓。

士兵很不理解，在他的脑海里，众志成城，守住皇城，才是应该。而不是未战先怯，被乱军一张传单，一句口号就吓破了胆。

人群望着士兵消失在阶梯转角的身影，骚乱起来。一名被士兵推搡过的老头，拍打着袖子上的灰尘，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渗人的怨毒，因为没有牙齿，黑洞洞的嘴中，传出幽幽的诅咒，如同恶鬼：“兵痞，兵痞，怎的没被乱刀砍死！”

“对！”老头旁边一名衣着华美的妇人伸出白皙的手指，指着重新封堵上的城门，阴阳怪气道，“连一个破门都守不住，只敢对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凶，以奴家来看，还不如让乱军占了去。”

话音刚落，一名穿金戴银、大腹便便的年轻人，抹着眼泪，哭腔道：“都怪这些废物，惹恼了乱军，害得我的绸缎庄被一把火烧了。”

人群回头看着余火未熄的数十间铺子，皆是黯然，乱军进入北门不到半刻钟，就放火焚烧了大片店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