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东海的风，吹拂过风干眼泪的尔都城。

西门，少年秦清夜盘膝坐在已经变为本来模样的黑虎背上，一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他的身上很干净，没有沾染一滴血液，攻打西门的数万倭军全部被他歼灭，而他，此刻骑着黑虎从横尸遍野当中慢慢走出，虎头向西，他要回青城了。

本来被他抓着头发的那颗头颅，被他随手丢到了地上，经黑虎的爪子一碾，那头颅变得粉碎。

这个头颅的主人，生前是德川十六神将当中最强之人，也是大和国十大高手位居第三的人仙高手，当秦清夜要取下他首级的那一刻，他可能非常惊恐，心里装着万千个为什么，他是大和国的第三高手，却被大齐朝第九高手不费吹灰之力的杀掉了。

上杉半藏在死之前才明白一件事，德川秀吉想征服大齐朝可能压根就是痴人说梦，冢源武藏想挑战昭剑仙也可能是蚍蜉撼树。

德川秀吉十万大军的远征，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他根本没有实力去靠近这个国家的中枢，他连尔都城都过不去。

如果让德川秀吉得知了尔都的战况，他肯定会目瞪口呆，甚至会因为万念俱灰从而剖腹自尽。

德川桃子被陶艺杀掉。

轻鸾法师与孔上阙同归于尽。

上杉半藏被秦清夜不费吹灰之力的取了头颅。

攻打北门的倭军水师被远至和旱魃联手瓦解。

大和十大高手当中，第五，第四，第三相继被杀，而今他德川秀吉手里掌握的棋子，只剩下前去暗杀皇帝的甲贺风魔，还有在东门以外与竹下决战的冢源武藏。

就连一开始能为倭军起到绝佳帮助的蜃妖，此刻也变成了一个副作用极大的累赘，它很快就会引来灭顶之灾，这场灭顶之灾甚至会波及所有倭军，让他们见识到齐朝的真正面目。

此刻，秦清夜要回青城山了，在那颗陨石坠入东海的瞬间，他就明白了师兄的选择。

师兄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压制霉运了，这股霉运已经磨光了他的所有修为，更让他的寿命走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与其找个地方独自放出霉运，让自己自生自灭，不如让它发挥出否极泰来的效果，按照师兄那爱开玩笑的性格，他一定会说，死了都能拉个垫背的，并且还能给尔都解决一个大麻烦，怎么算都不亏啊。

秦清夜早在捏算中得知师兄去日无多，之所以要来尔都找他，只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他也明白，以师兄那执拗的个性，自己无论怎么劝，他都不会跟自己回青城山，他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是那样，但凡遇到麻烦，他总会以圆滑的方式躲在中间，就在中间躲避风吹雨打，不过一旦事情牵扯到青城山的生死存亡，牵扯到了百姓的性命攸关，他就会一改常态，跑到第一线去做一些事情，哪怕把自己赔进去，对他来说也无所谓。

师父总教导秦清夜和孔上阙，说百姓上我们青城山烧香给香油钱，都是为了求平安，然而这些香油钱都被我们山上的道士给花了，花了别人的钱，自然要替人办一些事。

那时秦清夜总以为师父入行之前是做刀客的，说的话三句不离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他从师父的话里听出了利益，也听出了生意，明白了生意就等同于商人，所以秦清夜是个非常懂得权衡利弊的人，做事也非常谨慎，思想上更可以用缜密二字形容。

孔上阙呢，听到的则是另一番意思，百姓是道士的衣食父母，那他们有难，自己必须挺身而出，所以他与东海之主合力封印旱魃，其初衷就是为了百姓不必再受旱灾疾苦，哪怕给自己惹了一身霉运，也在所不惜。

秦清夜根本不想替尔都守西门，如果不是师兄执意要与尔都共存亡，他又想着师兄时日无多了，从小到大都是师兄听自己的，这就要分别了，自己也该听师兄一次话，否则他见了孔上阙之后就可以立马拍屁股走人，尔都如何，与他没有多大干系。

现在师兄死了，说好的与尔都共存亡，尔都活了，他却死了。

黑虎向天悲鸣一声，驮着脸上带着慈祥笑容的少年，背尔都向西，往青城而去。

当初那个圆滑的，很听话的少年，他本想做一个木匠，他本不想做青城山的掌教，但是命运选择他当道士，乱世中的青城山选择他当掌教，由幼转老，始终没有一天过的是他喜欢的日子，直到有一天他逃跑了，率性的撂挑子不干了，跑到了尔都，在东海上封印了旱魃，在方寸村住过一段时间，碰到了穷困潦倒的落魄公子羊玉树，两人结为师徒，迁居到尔都，他终于如愿当起了木匠。

后来，徒弟跟一个武道门第的婢女私奔了，他变成了孤寡老人，可每天还是活得津津有味，肩上没有压力，偶尔会在艳阳高照的天气下端起一张小板凳，就坐在屋檐下，抽上一口旱烟，想一想而今的青城山变成了什么模样，想一想徒弟和那婢女的幸福小日子，尤其想到大齐朝开辟的太平盛世，他就一个人乐呵的笑了起来。

现在他死了，乘鸿毛远去，掠过恢弘的泰山，一路向天上去了。

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解开鹞子玉葫芦。

“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奇怪的人，愿意把自己赔进一个很奇怪的局，之所以说这个局很奇怪，是因为里面的人跟你没有一点关系，非亲非故甚至素未谋面，他们或许会坐在饭桌上，一边数着花生，一边数落着招摇撞骗的道士，也或许会和无数陌生人擦肩而过，脑袋里想的是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脉和活计，他们根本就不认识你，也不会想到，与他擦肩而过那个陌生的你，在不久的将来，会默默的为他付出自己的一切。”黑虎背上，秦清夜没心没肺的笑着，他是个很看得开的人，生老病死是常事，对于他来说，此刻内心没有半点波澜起伏是有原因的，如果百年内自己身边就死那么一个人，他一定会嚎啕大哭，但是，如果在一年之内自己身边的亲朋好友相继离去，再多死一个，也就不会再让他伤心了。

不过秦清夜自己也明白，师兄和自己从小到大，八百里青城就属他俩关系最好，他现在能笑得出来，也是非常牵强的，那是比亲兄弟还要亲的兄弟，他本以为自己可以糊弄过去，就像以前那样，但凡遇到难过的事，骗一骗自己的内心，就过去了。

但他还是哭了。

就像一个与心爱姑娘离别的男人，和第一次相好的姑娘分别，他一定会哭得撕心裂肺，之后他又相继与几个姑娘相好，与她们分别之后男人会意外的发现，自己竟然心里没有半点难过，他以为自己已经练成了铁石心肠的本事，甚至觉得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值得伤心的事了，不过直到有一天，他又遇到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可能和其他姑娘没什么两样，但是她偏偏可以打破你的自信，让你再一次哭得撕心裂肺，那时男人才发现，原来所谓的铁石心肠，压根是不存在的。

有些事的结局，一半是命运，一半是性格，你能欺骗自己的脑袋，但是绝对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好歹是大齐朝第九的高手，哭也不算一件体面的事，他本该为师兄报仇，去杀光所有倭军，之所以走，是因为他知道那个人已经来了，有他在，无论是契丹人还是党项人，也无论是吐蕃人还是大和人，都休想占到齐朝半点便宜。

倭人即将明白自己犯的错误究竟有多么大，德川秀吉可能千算万算都算不到，蜃妖会给他带来灭顶之灾，因为那个人绝不会允许蜃妖上岸。

尔都北城军营，所有连营都被摧毁，鲜血把沙土地变得泥泞，皇帝孟询一路走过那些百官的尸体，眼中没有多少神情，他走过黄知凤的尸身，看都不去看一眼，又走过李白凤的尸体，微微瞥了一眼，嘴角上挑的抽了一下：“李爱卿，枉你被人推到了兵家第二的高度，也好歹是个人仙，是天下兵家心中的圣贤人物，这不该是你的结局啊。”

随行孟询前往泰山封禅的文武百官，全部被甲贺风魔杀死，就连兵部尚书李白凤也没能幸免于难，他只和甲贺风魔过了三招，就被这位大和第二高手以忍术在脑门上打了一个针眼大小的孔，死得没能瞑目，或许还在担心皇帝的安危。

军营外的泥泞路，孟询笔直的往前走着，在与他相隔五十丈之外的地方，在大和国被誉为忍者之神的甲贺风魔，他站得直挺挺的，眼睛里投影着正向自己走来的大齐皇帝，不过，在那双眼睛里，眼仁已经涣散了。

孟询手里提着一把盘着银龙的宝剑，剑刃上正在滚落鲜血，宝剑锐利无比，流淌在剑刃上的鲜血并非整体，而是在下滑的过程中被剑气割成了无数血珠，一滴又一滴的珠落在泥泞地面上。

在剑柄以下的剑身上刻着几个字：天工神铸，蜀王钦用。

这是孟询还在当蜀王的时候，从天上借来的一把剑。

在大齐朝有个故事，叫‘秀才借天剑’，孟询从小就十分聪明，很惹先帝孟禛喜欢，其博观约取，厚积薄发，对书本上的东西都有很高的领悟天赋，他爱读书，读儒家，也爱兵法，及冠之后就被孟禛安排到了巴蜀，在巴蜀建藩成了蜀王，这个温文尔雅的蜀王，时常被先帝亲切的唤作‘蜀秀才’。

巴蜀又被称为天府，是极为安逸的地方，不过，孟禛安排孟询去巴蜀建藩，并不是太过于溺爱这个儿子，想让他呆在蜀地过安逸巴适的生活，在先帝看来，每个重要的关口都必须要重要的人去把守，就如同安排谋圣姜明煜去浙江，表面看上去，是想让姜明煜这位柱国去苏杭养老，实则是要他守着浙江，不让倭人进犯大齐。

至于防范契丹人，就由身为皇帝的孟禛亲自在开封镇守，开封北面就是契丹人的燕云，孟禛坐镇开封，也就等同于‘天子守国门’，然而安排孟询去巴蜀，表面看去和姜明煜一样，也是享福，实则是要他守住巴蜀西面的吐蕃人。

在先帝看来，自己那么多皇子当中，也唯独孟询能够担此大任。

事实上孟询也没有让自己的父皇失望，他二十岁的时候进入蜀地，当时正好遇到了吐蕃人大军压境，企图进犯大齐，那时孟询就带着五千兵勇，与吐蕃八万大军于鹧鸪山对峙了三天三夜，那时他也是书生着戎装，第一次上战场，脸上全是稚嫩的书生气，没人能想到，当时的他竟然能镇杀吐蕃十大高手之二，硬生生将吐蕃八万大军吓退，从此再也没有要对蜀地兴兵的迹象。

那时的鹧鸪山上，无论是齐朝兵勇亦或是吐蕃僧兵，都被孟询所施展出来的手段惊吓得不轻，少年蜀王就站在山嵌这头，与山嵌那头的吐蕃大军对峙，他一身黑金战甲，背后扛着八柄蟒纹护背旗，面向天穹，朗声唤道：“我欲向天借天剑，一剑天来化天骄。”

似乎是向上苍发号施令，顷刻间天穹色变，从云层之上应号令降下一柄盘着银龙的宝剑，少年蜀王仗此剑杀得吐蕃僧兵丢盔卸甲，更将吐蕃十大高手之二斩于剑下，退敌千里之外，十年之内再无兴兵迹象。

那时所有人都坚信孟询是真命天子，将来孟禛驾崩之后，皇位一定是他的，因为他能和上苍沟通，能借下天剑，从来能与上苍神会的只会是天子，秀才借天剑一事很快就传遍大江南北，有人说，借天剑的手段其实是昭剑仙教他的，更有人说这其实是一个幌子，孟询刻意安排了这么一出戏，想向天下人证明他才是未来天子，因为那柄天剑的剑身上雕刻了几个字，天工神铸，蜀王钦用，上天难道会专门为凡人蜀王打造一把剑？这明显是假的。

见仁见智，还是有非常多的人愿意相信孟询，秀才借天剑一事大兴天下之后，就没有人再称呼他为蜀秀才了，背地里，私下中，只要谈起了孟询，都会以‘蜀中天骄’尊称。

事实也没有让世人感到意外，当年的蜀中天骄，最终还是登基当了皇帝。

孟询可谓千古一帝，因为在历朝历代中，没有任何一个皇帝像孟询这样，刚出生就拥有人仙境界，他是千古以来最强的皇帝，如果想去争一争大齐十大高手的位置，排进前五完全没有问题。

这样的皇帝，根本没人能刺杀成功。

此刻，孟询提着那柄天剑走在泥泞路上，朝甲贺风魔走去，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手里天剑开始化作白虹回归上天，在白光中，甲贺风魔本来直挺挺的身体忽然倒地，正面摔进积满鲜血的泥地凹坑中，脑袋和脖子分离，摔得滚出去几圈之后，停了下来。

尔都的百姓都探讨过一个问题，皇帝的命无比的金贵，他怎会以身涉险来尔都淌这浑水呢？他也没带多少兵来尔都，万一尔都陷落了，他难道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被俘虏吗？

孟询之所以要来尔都，并不是要以身涉险。

寻常百姓尚且狡兔三窟，更何况是身为九五之尊的皇帝？他能打没把握的仗？

孟询走出军营，停在了一个少年的跟前，看着浑身打颤的少年，孟询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满城的百姓都被蜃妖控制了，你怎么没事？”

少年有些胆怯的看了皇帝一眼，低下了眼睛，扫视脚下：“草民也不知道。。。”

孟询环顾四周，看着眼前这惨烈的一幕，他哼了一声，看向少年：“都死了，真惨，你想跟朕去京城吗？”

少年突然跪下，伏地磕头：“草民。。。谢万岁隆恩！”

孟询看着少年，缓缓说道：“朝廷里的生活可不是你能想象的，要么你会死在同僚手里，要么你会死在朕手里，还去吗？”

少年紧紧埋着头：“草民愿为万岁鞍前马后，死而后已。”

孟询扬了一下眉毛：“抬起头来。”

少年抬起头来，眼睛不敢直视孟询。

“你叫什么名字？”孟询见少年长得十分英气，是天生的兵家苗子。

少年不敢担待，忙回道：“回万岁，草民，许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