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夜晚，凉风渐起，细虫浅吟，月牙低挂。
屋里，李三娘坐在案桌前，借着烛光，正品读《六韬》，婢女凤鸢拨亮烛芯，悄悄地掩上窗棂，站到旁边，垂手侍立。
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吱嘎”一响，巧珠推门进来，说道：“主子，何潘仁和马三宝求见。”
“噢，请他们进来吧，”李三娘放下书卷，理了理云髻，转头对凤鸢吩咐道：“厨里刚熬好的参汤，给他们盛两碗上来。”
何潘仁和马三宝进屋，叙礼入座，李三娘笑道：“二位辛苦，白天操练士卒，晚上还不歇息？”
马三宝在座中拱拱手，答道：“主子，入驻鄠县已有数日了，操练士卒必有一战，我和何总管有些想法，想当面向您呈报。”
“好啊，我也想找你们聊一聊呢，”李三娘笑颜绽放。
马三宝眨了眨鼓突的双眼，说道：“咱们拿下鄠县后，按理说，附近州县的府兵会有所动作，来抢城池，可是，这些天毫无动静，这有点反常了。”
“不错，盩厔、始平两城的府兵人少，也就不说了，可武功城内的鹰扬府军也无动静，这就让人奇怪了，”何潘仁接过话来，“和官军打交道这么多年，依我之见，他们要么是力不从心，要么是谋划大战，我们得有所准备啊！”
李三娘点点头，收起笑容，肃然说道：“前几日，向善志轮番派出逻骑，现已探明——武功城的鹰扬府军调动频繁，长安城的军队也有出城增援的迹象，看来，隋军是在蓄积力量，准备一战而定啊！”
见二人都点头称是，李三娘继续说道：“我思忖着，他们此番胃口不小，不仅仅是要夺回鄠县，很有可能要扫荡终南山，连着李仲文等绿林队伍一起吃掉！”
何潘仁眉头一皱，捋了捋红胡须，说道：“先前，李仲文曾派人到司竹园来联络，要我和他一起攻打武功城，他认为只要取了武功，则鄠县、盩厔和始平自然不在话下；现在，鄠县被我们拿下了，这李仲文必然是坐不住的，如果他执意去攻打武功，这回可要吃大亏了！”
李三娘嘴唇嗫嚅，若有所思：“要不……我们给他报个信儿，提醒一下？毕竟，彼此都是义军呐！”
“哎，”马三宝叹了口气，说道：“这李仲文呀，我是领教过了，他自认为是贵胄之后，手中握有数千人马，眼里根本容不下别人，即便报了信儿，他也未必肯信啊，只怕是要撞得头破血流，才肯回头啰！”
这时，凤鸢把参汤端了上来，李三娘让客人趁热喝上几口，自己则目光一转，盯着跳动的烛火，沉思起来。
片刻，见客人放下了汤碗，李三娘这才说道：“二位，我是这样想的，不论李仲文攻取武功城能否成功，我们都应当做好准备，伸出援手……”
何、马二人听闻，立即坐直腰身，侧耳倾听。
“如果李仲文成功了，”李三娘继续说道，“咱们两军各张旗帜，牵制长安城的敌人，使其不能北渡黄河，开往晋阳，进攻唐军！嗯，如果他失败了，咱们则乘着敌人疲惫之际，发动攻击，一举拿下武功城，扩大领地。”
“好！”何潘仁抚掌高喊道，蓝眼睛中放出兴奋的光芒，“借力打力，给他来个螳螂捕蝉！”
马三宝咂咂嘴，补充道：“在李仲文进攻武功时，咱们有必要派出一支人马，在长安城附近袭扰敌人，使其不敢肆意增援武功。”
李三娘呵呵一笑，说道：“三宝，在这之前，你带人去一趟南梦溪，把向先生、赵嬷嬷他们都接到鄠县来，解除咱们的后顾之忧。”
……
秋黄初染，重峦叠嶂。
数日之后，从终南山里走来一支车队，顺着林边大道缓缓而行，马匹骡车上，李家老小有说有笑，一路欢歌，一路铃声。
马三宝领着李德儿、张福贵等数十男丁执绺徐行，悬刀执槊在前面开道，秦蕊儿则带着一群弓弩手夹道而行，向老翁、赵嬷嬷等老人端坐车中，一会儿看看孙儿们打闹嬉戏，一会儿滔滔不绝地聊着陈年往事。
车队最前头，马三宝与李德儿并驾齐驱，两人自幼在李府中长大，一起摸鸟蛋打麻雀，抓泥鳅拾蚌壳，此时，倚鞍行路，有说不完的趣事儿，笑声连连，乐不可支。
巳时刚过，马三宝回头看了看车队，又抬头看看了远处，正对李德儿说着“再过两个时辰就到鄠县”时，突然拉缰驻马，停了下来，远远地，大道西边扬尘可见。
马三宝把手一抬，让车队停下来，自己翻身下马，趴在路边，侧着耳朵，贴近地皮，听了片刻，然后跃上马背，高声令道：“有大队骑兵奔来，不知是何人！防备起见，李德儿引车队踅回，到林中暂避；张福贵带人到前面去查看究竟；弓弩队就地待命！”
半柱香儿的功夫，张福贵飞奔回来，神色慌张地说道：“是……是鹰扬府骑兵，赤色旗幡，红锦铠甲，十分显眼！”
“有多少人？”马三宝急切地问道。
“估计有一百来人，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领头的那个，好像……好像是李仕正。”
“李仕正？！”
马三宝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道：“你看清楚了？这个逆贼不是逃到河东的阴世师那里去了吗，怎么会跑到关中来！”
“这个……这个我说不好，”张福贵抓耳挠腮，眨巴眼睛，“但领头的那个，就是他！李士政在咱府里当差多年，那干猴儿似的模样，翘尾巴的胡须，我不会认错的！”
一下子，噗噗乱跳的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儿，若干疑问翻涌上来，令马三宝迷惑不已——
莫非阴世师被调回长安了？
李仕正率骑兵出来干什么？
是去攻打鄠县吗?
可这点兵马怎么够呢？
是要来终南山吗……
对，应该是奔着终南山李家庄园来的，是来捉拿李氏家眷的！
马三宝立即明白过来，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看来，真是给三主子算准了！
马三宝定了定神，理理思绪，回头看看已进入林中的车队，又望了望越来越近的尘土，大声令道：“秦蕊儿带弓弩队，到林中埋伏！李德儿准备绊马索，在前头截击！张福贵随我来，引敌人进山！”
言毕，几队人马分道驰去。
转眼间，马三宝和张福贵等人奔回林中，鹰扬府骑兵紧随其后，李仕正策马提刀，杀气腾腾地率队追赶。
林间小道上，马三宝翻身跃下，一鞭抽去，任马自行，然后转身提刀，带着张福贵等人与弓弩队会合，隐匿在密林之中。
鹰扬府骑兵沿路狂追，惊得沿途的鸟雀四散乱飞。
突然，在一个弯道处，直绷绷地弹出几道绊马索来，前头的骑兵猝不及防，连人带马滚落地上；后面的骑兵猛拉缰绳，马腿高抬，凌空乱蹬，嘶鸣声回荡在山林中。
李仕正大吃一惊，正要挺刀防卫时，只见两边树林里乱箭飞来，“嗖嗖”直响，身边的骑兵纷纷落马。
正惊愕间，林中人头攒动，长刀短剑劈头盖脸地挥舞过来，骑兵队伍顿时大乱，你拥我挤，纷纷坠落，中刀中箭者死伤一片，哭爹喊娘地在路上翻滚……
李仕正自知中了埋伏，眼看手下骑兵在林中无法施展，又死伤大半，已经不可能再到南梦溪去了，于是一拉马头，掉转方向，伏在鞍上左劈右砍，带着三、四个亲兵夺路而逃。
看到李仕正想跑，秦蕊儿拉弓便射，怎奈路弯道狭，箭头直飞，擦着对方的耳根儿划了过去。
秦蕊儿心中一急，拽过一匹马来，背上箭囊，手握长弓，抓缰上马，“驾”地一声，追了出去。
马三宝见状，在后面大呼：“穷寇勿追，护送车队要紧！”
秦蕊儿杀敌心切，全然未闻。
一追便是数百步，秦蕊儿箭无虚发，后面的几个亲兵陆续落马，眼看秦蕊儿又要张弓出箭，李仕正忙从甲胄中掏出一支流星锤，身体一斜，“倏”地脱手飞去，正中秦蕊儿坐骑的脑门儿，一声哀号后，坐骑重重地跌倒下去，把秦蕊儿摔在地上。
秦蕊儿顺势滚了几圈儿，起身迈步，跑向掉落一旁的箭囊，准备抽箭再射。
李仕正侧头回看，估摸着难以跑出射程，索性掉转马头，一踢马肚，狂奔而来，举刀欲砍。
转瞬之间，就在刀刃及项的时候，秦蕊儿才刚刚摸到箭囊，看到对方已到眼前，女弓手心里暗叫不好，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突然，一只大手从自己的腋下穿过，一股强力把自己拽飞起来，连身体带箭囊，被横挂在马鞍上，头顶白光一晃，锋刃闪过时，只听见李仕正惨叫一声，跌下马去……
原来，马三宝带人追来，眼见不妙，拍马疾驰，从李仕正的侧面雷电一般闪出，左手拽起秦蕊儿，右手一个回马枪，正中李仕正的大腿，把他刺下马来。
看到跟来的家丁一拥而上，把受伤的李仕正捆了个严严实实，马三宝这才抱起马鞍上的秦蕊儿，一边轻缓地放到马下，一边叮嘱道：“战场上小心，单枪匹马危险！”
话音刚落，李德儿等几个男丁在旁边直吹口哨，咧嘴大笑，高声吆喝起来。
秦蕊儿早已羞得满脸飞红，低下头去，不知如何回答，只傻傻地拨弄着手里的箭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