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天塔里,百圣堂。
墨白镜趴在窗台上,病恹恹的,仿佛下一刻就要驾鹤西去。
监副说他被吓坏了,先是灭族,又是部下谋反,而后是巴鲁瓦入京,就是监正都会被吓得牙齿发颤。
但监正怕的是百姓的命,而墨白镜怕的是自己多灾多难的命运。
“墨……白镜,你可有闲时与我谈谈?”监副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盒。
墨白镜缓缓回头,木讷的神情在目光触及木盒上刻着的名字时一扫而光。
墨白迹!
那一刻墨白镜如见其人,顿时泪水夺眶而出,但他哭的奇怪,无声也看不出多么痛苦。
他只是静静的流着泪。
“他留下了什么?”墨白镜过了许久才开口。
“一叠玉牌。”监副将木盒递给墨白镜,满脸可惜,“白迹是个奇才啊。”
“什么意思。”墨白镜语气冰冷,他抓着盒子的手逐渐发力,但病弱之体无法发挥全部力量,只是把他的伤口撕裂罢了。
监副没有说话,留下一瓶药液就离开了。
随后,墨白镜也放下盒子,望着窗外一片片连绵不绝的山脉发呆。
那是谁?
年幼的墨白镜曾这么问过自己的兄长墨白迹。
那时,墨白镜口中所问之人是一个虽年过半百但仍旧如同少年般强而有力的老头子,那是他的父亲。
“那是墨度阁,你的养父。”墨白迹看着墨白镜,眼中透露出无奈,“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显露头角。”
“知道了。”墨白镜扣扣下巴,彼时,他刚和哥哥在府外莲池里捉鱼,满身湿漉。
而墨度阁,他看见墨白镜时眉头皱了皱,在看见一身湿袍后脸色更加难看,似乎要把墨白镜痛揍一顿。
但当他看见一旁满脸冷漠的墨白迹时,脸色缓和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化,变得平静。
“清儿,你带白镜入池嬉戏?”墨度阁走上前来,低头看着两个小豆芽。
纵使那时的墨白迹成长速度快的惊人,也无法一瞬间与身为武将的父亲并肩。
所以,墨白迹也只是点点头,仰头看着他。
不过,墨度阁没有对他俩家法伺候,只让二人换身衣裳,到堂前吃饭。
那是墨白镜第一次看见墨度阁,印象很差。
同时,那也是最后一次与墨白迹一同吃饭,接下来的日子,他只有在书信中知晓墨白迹的行踪。
在饭后,墨度阁将皇上的圣旨交给墨白迹。
那时太监们都在府外等着,因为在京城中流传着一则传说,墨度阁乃是当世第一阴险狡诈之人,凡是他眼中钉肉中刺,都将被非人的手段折磨至死,只有当朝皇帝逃过一劫。
那圣旨讲的是什么?
墨白镜从墨白迹口中得知的是自己的兄长要游历诸国,而后任命国师。
当时府中无一不为墨白迹欢呼,就连墨度阁都对他赞赏有加。
只是墨白迹任命国师后几年,墨白镜在各地辗转时才得知他叛国了,墨家覆灭,当初的圣旨也只是索命金牌。
“墨巡世?”一声低语叫醒了失神的墨白镜。
他回头看去,是一位卑微的小太监,他不认识,但对方放下饭菜便走了,倒也没什么问题。
墨白镜无心用饭,他看着小太监走来,在窗口看着他走出锁天塔。
“三宝大人,统领有请。”一位内卫挡在那小太监身前,恭恭敬敬的说。
三宝,是新掌印太监宝禄的称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掌印太监都是空着的,内阁的所有文书都是直接交给锦衣卫而后当场传给皇上。
而宝禄要罢免锦衣卫便要有皇上的权力,这掌印太监自然就落到他身上了。
同时,琼化阁为他雕刻了一枚玉玺,乃是天哲帝手中的百鱼化龙玺的仿制品,所有者与天哲帝无差,仅次于天哲帝。
所以,宝禄早已知晓各方世家将军都会向他投来目光,甚至是伸出手为他大办宴席。
只不过他没想到仙太鏊这种杀胚竟然会在意这些事。
“统领之请,令小人惶恐啊。”宝禄有些抗拒,他跟着六部官员去了许许多多地方,但唯独兵部没有动静,甚至连贺喜的人都没有。
此时仙太鏊这种在兵部有些天大的话语权之人对他发出邀请,他怕一去不复返,次日悬尸城门口。
这仙太鏊可不比掌印太监小,他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兵部,甚至有的时候代表着皇上的杀意,无论是谁来了,面对着仙太鏊都要卑微几分,就是别国使臣来了也要先拜皇上再拜他。
“走吧。”那内卫言简意赅,一切都在二字中。
“那便走吧。”宝禄使劲眨眨眼,强撑着害怕,被内卫带走。
他们步行了一段距离,离开了皇宫,步入了百姓尘烟中。
难以相信,皇上的内卫统领此刻竟不在宫内,而是隐藏在百姓中,甚至是深山老林里。
数百步后,宝禄与内卫乘着一辆略显破旧的马车,颠簸的驶向城外。
“这里的人都快忘记了京城的本名了,毕竟那个名字不太……额,喜庆。”内卫与宝禄面对面坐着,有些尴尬。
“哦?我倒是忘了京城本名了,恐怕自先帝称此城为京城后再无人称呼此城原名了吧。”宝禄看向窗外,周遭已无城内繁华街景,而是荒凉树丛。
“殷墟嘛,当年南蛊北巫都把这当成乱葬岗,把什么死蛊僵尸都扔这,先帝若不更其名,怕是比西漠还要荒。”内卫半开玩笑,但他的目光很尖锐,如同一把剑细细的剁着宝禄的每一个表情细节。
他不是锦衣卫那种兵戈高手,也不是王负贤左将军那种眼线布天下,他只是仙太鏊的斥候。
眼神比鹰好,行动比马快,这就是斥候。
“这和统领无关吧?”宝禄心越来越慌了,豆大的汗水不断滑落。
马车的颠簸本来就不是他这种深藏宫中的弱官能忍受的,再加上斥候的阴邪话语,他就要崩溃了。
“呐,到了。”斥候掀开门帘,从马车跳下,活动着四肢。
宝禄扶着马车,双腿一软险些跪地,他惊惧之下竟然昏死过去了。
是什么东西如此骇人?
斥候摇摇头,漫不经心的看向仙太鏊。
只见,仙太鏊提着一袋湿漉漉的布袋从林中走来,身后陆陆续续走出士兵,那是一部分亲卫,他们不与内卫合作,向来都是蹲守在皇上身边,偶尔出面震慑诸臣,但那也是以内卫、禁军的身份登场。
谋反!斥候的嘴角不禁上扬,皇帝亲卫与兵部掌权人联合狩猎,恐怕只有谋反能形容这场面吧。
“事,处理的怎么样?”仙太鏊用粗糙的手抹去脸上的血污,目光看向斥候。
这位斥候乃是他的挚友,空有一身本领永远当不了仙太鏊的斥候。
仙太鏊十分谨慎,他的友人遍布军中,可以说天下四大将军的军中有一半的副将是他的友人,而这位斥候身份自然不简单,他是李氏遗子李忘,按辈分,李太初都要叫他一声二叔。
“处理完了,院子派人送给墨巡世了,墨穷瑶也请回来了,这三宝太监也掳来了。”李忘侧身,露出倒在地上的宝禄。
敢掳走掌印太监的人,整个端华不出十人,如果天哲帝要查自然是手到擒来,此刻就已经有人上报了,但是没有。
天哲帝只不过是要将权力集中罢了,这宝禄也只怕是一个待宰羔羊,这玉玺也不过是送给预谋者的礼物罢了。
“拖进去吧。”仙太鏊挥挥手,身后的内卫便上前将宝禄架着,走向林中。
那几名亲卫也饶有兴致,看着宝禄被拖走,一动不动。
“那家伙还醒着呢。”有一位亲卫开口了,“他堂堂掌印太监竟然吓尿了。”
仙太鏊噗的一声笑出来,而后在此起彼伏的笑声中整片森林被点燃了,火从四面八方袭来,化零为整,化小为大。
仙太鏊领着众人在被火烧得嘎吱作响的树木旁走过,他的脸上笑容洋溢,似乎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数日后,清晨,锁天塔下。
墨白镜跟着监副操练着新创的健身法。
据监副所说,此法可延年益寿,洗髓润筋,是历代监天司的传承。
“监副大人,我几时回去?”墨白镜双目无神,但他的步伐稳健,出手极快,完全不像一个受了重伤又分神的年轻人。
监副停下步伐,回身一爪抓住墨白镜的手腕,而后微微发力。
“额…!”墨白镜立马叫出声,手腕也瞬间泛红,那是伤口崩裂的表现。
监副松开手,笑道:“旧伤不愈,就是回去了也没法办事。”
墨白镜捂着手腕,汗如雨下,脸色都变得惨白。
此时,墨白镜于疼痛中感到了一股奇怪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走。
他回头试图找出目光源头,但锁天塔四面八方都被封禁,只有天哲帝那些王室才可进入。
怎么也找不出第三个人的墨白镜只能摇摇头,放弃这个想法。
“你可曾想过墨家除了你还有后人?”监副不知何时端出了一张桌子一盏茶。
“想过,但想不明白,我墨家似乎背上了叛国之名,但为何要留下几个人?”
“因为气运,墨家当年也是一方巨头,只不过他们不求权钱,只求缘。”
墨白镜面露苦涩,对于气运,他一窍不通,即使是听闻也未曾。
监副站着,将茶一饮而尽,说:“当年人祖化道于天地之间,满身修为化作福与宝散尽天下,这气运便是人祖最纯粹的浩然正气。”
“那么那几人便是数份气运所化?”
“不知,监正与司天监未曾透露一星半点。”
监副捋捋胡子,感觉自己似乎说的太多了,向墨白镜摆摆手,道:“今日之事莫要与他人谈论,这气运化道乃是李太初心头大事,若非端华居于龙脉,这天下也不能延续至今。”
“自然按您之言所行。”墨白镜垂着眸子,不知在思考什么,片刻后,他说:“卫珩身在何处?”
监副眉头一皱,似是想起了什么,而后一拍大腿,道:“卫珩?那个小子夜袭皇宫,被司天监关在天牢严刑逼供。”
墨白镜急忙起身,不顾自身伤势便踏着吱呀作响的木阶离去,但他走的不快。
在他慢悠悠下楼时,监副早已纵身一跃,稳稳落在门口,将两扇古朴厚重的红木大门合上。
轰!
墨白镜听着沉闷的响声,眉头不由自主的跳动,这大门在巴鲁瓦手下都没有破损,恐怕自己是撼动不了半分。
于是,他回了顶楼,就这么睡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