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李传红看到了升到窗户的旭日。
彼时，下去买早餐的从文正好碰上了一些人……
李传红轻轻地拍了怕爱人的手背，他也只能这么悄悄默默地叫醒对方了。
刘爱莲在睁开眼睛后小缓了一会儿，随后便慢慢抬起头来看向了李传红。
李传红尽量露出一丝足够鲜明的微笑，随后便用食指在爱人的手心里画了一把镰刀。
刘爱莲望之沉默，随后哽咽落泪，但不等泪水泛滥她便擦掉眼泪站了起来，却是小心轻慢着从李传红的枕头下面摸出了一本小党章。
李传红心里感到意外，但是脸上已经做不出什么表情了，所以他只是侧目感受了一眼藏放党章的地方便会心而笑着闭上了眼睛。
刘爱莲捂着嘴巴忍了好一会儿，可这手里的小红本儿她越看越心酸，所以她便强忍着哭声和眼泪把李传红的右手拿到手上翻转过来，随后才将小红本儿放在李传红的手心里，事后还轻轻地拍按了两下，可彼时她已经把头转到了左肩更不愿睁开眼睛看。
李传红露出一丝极浅淡的会心笑，随后便慢慢张了口：“我累了……”
刘爱莲一听到这话就摒住了嘴巴更禁不住闭目痛哭，但她只能轻轻拍拍对方的手心，也只能把对方的右手拿放到他的心坎上。
只是这最后的一眼多深长，李传红为什么不睁眼看呢。
可能他嘴角含有的笑意，便代为传达了。
刘爱莲终于是咬着牙关离开了这里，而李传红也一直等到房门关上之后、等到再听不到任何动静传进来的时候才慢慢睁开自己惺忪暗淡的眼睛。
他望着天花板，嘴角含有的笑意是一直存在的。
外面的旭日慢慢放大了，仿佛想要靠近过来。
茫茫一眼后，李传红嘴角上的笑意也多了一丝，可能因为他慢慢攥紧了手里的党章，以便让它可以更加贴近自己的胸膛。
“你啊——”他的声音很轻盈了，就像风中的残烛一样：“我可没愧对过你啊……”
他微张着嘴巴出气，他分明侧枕着枕头却在慢慢地往后扬头，只是那目里的光彩却莫名虚浮，而他突然看到的东西……可能通过他慢慢蠕动起来的嘴唇表述了出来：“怀……揣……一、腔……热——血……”
“映、红——了这……方土……”
“塔——额——盆地……扎——了根……”
“从此——把界碑守……”
“三百六十一公里边境线
咱用双脚来量度
誓用热血来铸就
啊——
亲爱的妈妈
我要把青春这里留
亲爱的祖国
我愿为你把大门守
只要祖国能安宁
只要人民能幸福
塔山卫士就是我
塔山卫士就是我”
曲终人散那一刻，有多少人们都来了……
从文领着李万胜和陈队长走在前头，但陈队长的步子却比在前领路的从文还要快……
王国梁和长征半搀半架着已经高寿81也只能拄着拐棍走路的杨海华，在他们的身后，是进东、是雪莉、是小刘、文斌、学武和良子……可其他的村室成员和干事却不能全都来。
刘康华和老宋也跟在旁边，只是无论是谁，只是无论他们走得多快，全都在看到病房的那一眼突然停下了脚步。
刘爱莲原本是面对着房门的，但哭到最后蹲下来却只能背着门墙作个依靠……
她为什么会蹲在那里哭，她为什么把脸埋得那么深，又为什么转过头去不来看自己？
那一刻，突然想起的警报声回答了他们……
陈队长心身一震，只那一瞬间就湿红了眼眶……
他们来了，但最后也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
二叔李万胜突然如遭重击往后退，杨海华更是在落泪无声之后当场就抬着右手往后仰倒了下去……
乱……
王国梁和长征等人急于扶抱杨海华……
从文惶恐莫名地冲向那里，但陈队长比他还要快……
刘康华在丢开杨海华之后也跑了过去……
但，医生团队比他们还要快，也早就在往病房冲……
然，刘爱莲却只是蹲坐在门墙夹角里，仰面哭泣……
……
李传红没有心肌梗塞，夺走他命的……是肝癌。
那一年的冬天，他给邱广元家修缮房顶的时候，是第一次发病。
那一年的夏天，当老连长把从军送回来的时候，是第一次恶变。
那一天他醒来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的情况，但他没有说出来，医生也只能选择尊重他。
零八年，二零年……
他与病症作了整整十一年的斗争，他默默的承受着病痛坚守了快一纪。
他当年没有选择做手术，他认为自己足够强，他想要把家里的钱花在正确的地方，花在重要的地方。
但，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重要呢。
每一个该做的决定都正确，每一个该花钱的地方都重要，唯独轮到自己的时候……不重要。
他没有滋生出多少肝癌患者在表相上该有的病兆，也比很多不幸的肝癌患者多活了很长的时间。
他是一个战士，一个常打胜仗的战士，一个信念卓绝的斗士，而对于这场战斗的结果……他欣然接受。
长征是第一个发现他开始消瘦的人，不过大家都只会把它拿来开玩笑，很多事情都藏在心里不去说，很多事情都埋在心里不会问。
因为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
刘爱莲也跟大家伙儿一样，他们都以为他是因为工作劳累的，所以他们都通过自己的方式去帮他分担压力。
但，夜深或人静时的痛苦，没有人能够替他分担。
屋山头，卫生间，办公室二楼……这是他越去越多的地方，那是他越待越久的地方。
……
三日后，深夜里。
刘爱莲在将骨灰坛放进小方坑里的时候没有颤抖，她很轻柔，很轻慢，可能有思念和期盼，但却没有悲伤。
可能，这种情绪叫黯然。
她不是蹲在麦田上，而是蹲在这个深足两米，横长三米又纵宽两米的深坑里。
而她跟前这个安放骨灰坛的小方坑，实际上只是个一尺见方的容身之所。
在刘爱莲的身后有一条上坑的斜坡，从文和王国梁站在这坡口的一左一右。但从文空手，而王国梁插拄着铁锹。
坑提的两边，站着二叔李万胜、长征、进东、雪梨、文斌、学武、小刘、良子、小武和大崔子，他们之中唯有雪梨的手里没有那工具，其他人的手里都铁锹。
这里是小李庄的大西地，这里李传红父母的坟头后面。
那辆停在地头上的挖掘机是大崔子开过来，而其他的村室成员他们也没有通知，因为他是今晚才要决定偷埋的。
留恋再深，盼望再久，终究也是要上岸的。
等到从文和王国梁携手将刘爱莲拉上彼岸后，长征略有一默咬住牙，随后便开始摒着泪脸动锹埋土。
众人沉默，雪梨在深深闭目流泪后终究是将一直捧在手里的湿土抛进了坟墓里。
但鉴于此，从文也在咬牙忍住眼泪后拿起放在脚边的铁锹开始埋葬，随后二叔也抹泪动锹……
刘爱莲摇摇欲坠地退后了一些距离，空茫茫的眼睛里又流出了多少泪。
王国梁一直望着他被湿土全覆埋，才在抽噎之后开始挥铁铲土……
嗒。
距离这里最近的那家住户突然打开了院里的灯光，此后不到五秒……整个楼院里便亮起了所有的明灯。
嗒……
那里好像是一盏引路的明灯，又好像是一只领路的萤火虫，因为它——接二连三地唤醒了自己的同类……
咔。
咔。
咔……
小李庄的灯火通明，渲染了小刘庄的夜景，也连带着掀去了林院儿的黑头盖……
南邱庄，大进庄……
钟庄，大刘庄……
杨楼，赵庄……
大王庄，高大庄……
过年的时候，本地人会夜灯长明，一直从大年三十亮到大年初一。
而今天，他们用这种方式来给他送别。
因为这样，更切合他的希翼。
那一晚，王庄村委会的所有人都在院里、都在楼上、都在卡点站远远地望着同一个方向……
口罩遮住了他们的面庞，它本就是一种防护，但却防不住暖流的落淌……
彼时，雪莉不知何时蹲在了地上，双臂环抱放膝上，埋面至深泣肩膀……
刘爱莲泪恍恍地退坐在了地上，每个葬土的人都在咬牙切齿忍着泪，除了在埋下一锹土之后突然停下的王国梁。
他深深地勾着脑袋别着头，但当铁锹落下触坑沿，他便用左手捂着眼睛挺起来可又直接顺势落手望夜天……
只是他无论看向哪里的天又哪里的夜，都忍不住眼泪掉下来……
便是张着嘴巴缓口气，也只能忍住哭声不出来……
……
那一年，他们失去了很多东西……
但就像那一夜的漫漫萤光片，就像那一夜的繁星点点映明月。
那一年，他们失去了心中的月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