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小李庄。

啪啪啪啪啪……

一挂鞭炮才点上，一群孩子便捂着耳朵躲老远，可不等这一挂鞭炮再往后头炸上一大截……这群孩子便兴高采烈地撵了过去。

“来——嘞——”几位“小二”扬高菜托就出门，这一路当然是直奔楼后的宴区给人上菜。

负责端菜上桌的兄弟都是一些熟面孔：除了村里的三个大爷们儿之外，还有梁建设和三胖子这两个老表，而且李传红也任了菜职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六人都有自己分好和承包的片儿，是以这一来到客区便各自分道扬镳，也直管往自己那片儿去。

再纵观这整个宴区，好家伙，这一片林子三十桌，就这还有人没赶上第一林子呢。这不，等着凑上下一轮的亲友都在路边子上的闲车上面叙话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一人包上五桌儿肯定也是不轻松。

“接菜、接菜……”李传红一端着大托盘过来就开腔，当下便把右边这个忙着给一桌人分酒的老汉气得一咧嘴，回头就是一句阴阳怪气的质问：“你有点眼色？”

“啧！”李传红脑袋一别就嗔怪，随后便把托盘往左边这个正在分餐具的汉子手边一让：“赶紧的，还分什么餐具啊？直接上手抓！”

“你滚一边子去吧。”大汉没好气地笑骂了一声，随后便先行放下餐具并转过来上手端菜：“就你一天到晚会的多，还上手抓，我用泼鞋给你挖呢。”

“滚犊子。”李传红嘟嘴就是一句炮，随后又没好气地用脚蹬了一下老汉座下的凳子腿：“你还倒！没看着你大侄子在这儿累着呢么？跟没喝过酒一样，赶紧上手！”

“我他舅的叫你！”老汉气得一蹶就放酒，随后便咧着大嘴叉子转过来端菜：“你这堂堂大书记不去记账数票子，跑过来给俺们几个端菜干什么？！还挨你的臭絮叨，你给我滚犊子！”

“吧嗒。”李传红不咸不淡地砸了砸嘴，但见老汉把最后一盘凉菜端起来……他扭头就走，更是阴阳怪气不回头：“晚上过来生死局——，给你喝老实。”

“你给我滚一边子去吧你。”老汉扬着脖子就追骂，随后菜一放下就回头：“来呀！给俺们这桌儿换个服务员儿！我要投诉李传红儿这个不开眼的半吊子！”

“哈哈哈哈哈哈！”一林子的人哄然大笑，直把快要走到墙根子后面的李传红听得直撇嘴：“尿性。”

“鞥，一五，二五，三五……”记账的老绅儿眼下还坐在门口数钱呢，这嘴里叼着半截烟把子，手里的票子那是数得贼溜：“总账多少来着？”

“等会儿。”长征简单回应一声就开始翻红账，不过这眼神也够快：“鞥……一万两千八百五。”

“鞥。”老绅儿轻轻一点头，随后先行掐掉烟把子，这才开始继续点钱：“六十……七十二……”

“吧嗒。”长征不咸不淡地望了一眼老绅儿手里的票子，随后又扫了一眼放在对方裤裆下面的黑色公文包。

眼见这公文包里的票子跟散纸一样花花绿绿，长征便禁不住阴阳怪气地牵扯了几下嘴角，随后才两眼望天的长吁短叹起来：“唉……贫穷使我单身——，没钱使我心累啊……”

啪！

李传红路过就是一巴掌，更是直接就拍在了长征的额头上，差点没给长征一巴掌扒拉倒地上。

“你干锤子！”长征气得回头就臭骂，但李传红却突然就转身一蹶一蹶了回来：“你他舅的还敢问？要么进来帮忙端菜，要么滚去坐桌儿，净在这里坐着碍人眼！”

“吧嗒。”长征阴阳怪气地砸了砸嘴，但李传红却一脸鄙夷得往后侧歪了一下脑袋，随后便没好气地去往了里面的摆桌：“赶紧的！”

“吧嗒。”长征满脸嫌弃地瞥了一眼李传红的大屁股，随后才不温不火地放下账本儿跟了过去：“尿性……一天到晚见不得别人闲，忙死你个愣头青！”

与此同时，二楼的外阳平层上。

“嗨……”李万胜双手叉腰远望高，这不大一村也没有多少楼房能够挡住多少视线，一眼过去也差不多可以将大半个村子的风貌尽收眼底。

“爸——！”传承拎着一个空酒箱子就闯出了堂屋，更是扬起脑袋就朝楼上叫：“我拎回来的酒呢！我昨天不是放东间里了么？怎么没啦？！”

话一喊到这里，传承顿时气急败坏地往上甩了甩手里的空箱子：“就剩个空箱子！”

李万胜一听这话就咧嘴，随后便没好气地喊了下来：“你不会去北间找啊？！那买的东西都在门后面堆着你没眼看！”

“哎哎哎……”传承听得直咧嘴，随后拎着空箱子就往屋里闯：“我服——了，什么东西都堆一块儿去，我上天上找去……”

“唪！”孙小慧和刘爱莲非但一直斜瞥着传承进北间还同时闷哼出声，但随后她俩又笑呵呵地跟身旁的几位老亲友笑谈起来。

这大堂屋里空空荡荡人不少，几条大板凳外加一些铁圆凳便是唯一的家具。

至于这些坐在屋里的年纪人，那都是李传红和传承这一大家子的远近亲戚，而且三个亲姑姑也是来了俩。不过这话一絮叨起来啊，那也是禁不住心酸抹眼泪，可将两个内当家给心疼坏了。

李传红的大姑在不久之前病倒了，眼下这心脏搭桥之后才出院，但是大姑那边没让家人往这边传，二姑和三姑也是昨天打了电话才知道。

年纪人，长辈儿的，上了年纪之后嫌麻烦，一怕折腾自己二怕麻烦家人，三来也怕麻烦别人，所以有什么事情也都往心里搁着。

三个姑姑也都是这样，关系远了就远了，但心里还是一直惦记着的。有人在旁边的时候就托人给拨个电话，没人在旁边的时候也不麻烦了，百年之后一张纸，眼睛一闭也就没有牵挂了。

正午一桌儿一林子，当到第二林子结束的时候已经近下午三点了，但好在第二轮就宴的都是近亲友，是以喝得再多、画圈再大也都能够走回家当然，这一路少不了主家的护送或欢送。

是夜，稍晚一些近八点，村室成员也都一块儿来到聚一桌儿，彼此说说笑笑更是喝了不少酒。

尤其是这王国梁，喝到前面的时候还没怎么着，这一到后来吃好了，那是端着酒杯就起来，不是跟左边碰杯硬劝酒，就是跟右边咧着大嘴叉子直仰头，那是舔上一口也得喝，硬生生的收人头。

这家伙儿给李传红气得，还硬是把李万胜这个老酒窖子给灌蒙了，那豪气干云大杀四方的，真不亏是堂堂王主任，终于是硬气了一回。

然而这王主任还没嚣张多久呢，早就趴倒在桌子上的长征却突然一拍桌子就起来，那家伙给王主任炸酒炸的，一个劲儿地咧大嘴。

当这一场夜宴结束的时候已经近乎夜里十二点了，要不是孙小慧一直留着酒量没沾酒，这一大桌子人还真是没法送回去。

孙小慧开车稳妥，再加上有雪莉清醒指路子，所以这一道送归也还算是顺利。

不过嘛……这轮到王主任的时候，车子才刚刚开到半道儿人就伸出脑袋大出酒了，这给隔座儿的长征笑得……还没裂开大嘴叉子呢就捂住嘴巴开窗去喷酒了，可把坐在中间的进东给恶心坏了。

……

翌日，上午。

李传红家，路边子上。

一大家子大包小包儿全拎着，只简单一趟便把新买的各种营养慰问品全部装车完毕了。

事后，李传红只向负责留守和看护的二大爷扬了扬头便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上车了。

传承、李万胜、刘爱莲和孙小慧则额外叮嘱了孩子们一句或者跟二大爷招呼了一声，随后便逐一登车离开了这里。

李传红本就请了两天假，所以便趁着这最后一天去看看大姑的情况。

但李传红这一路上是没少抽烟，虽然他一直把拿烟的手搭放在窗外免呛人还一直转头望着窗外，但谁都能够通几个后视镜看到他湿红了眼睛。

大姑喜疼的孩子是传承，但是操李传红的心最多。

李传红打小就是个皮到没边子的倔驴，那可是没少挨一大家子人的硬收拾，大姑更是屡屡因为恨其不成而出手教训，这大大小小的棍子、扫把、树条和衣架打断了多少都知道不长记性。

但李传红打心眼里知道，大姑实际上比早逝的爷爷还要疼自己，不说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给自己留一份——即便是份量再少也都不能给人抢了，光是自己挨收拾的时候都护了多少回？那没钱的时候只要是开口，就能给两个不会给一个。但大姑不会像爷爷一样惯着他，在真是被气到的时候谁都拦不住，传承也不知道被吓哭了多少回。

一想到这些陈年过往，李传红就禁不住心酸抹眼泪，尤其是当年大姑嫁人的时候，李传红从学校逃课跑回来都有没送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架车把大姑远带走。

这一晃眼都过去多少年了，生个臭病也不跟自己说，李传红想到这里就窝囊，但只能捂着眼睛熏闷烟。

一车子人都沉默，但李万胜的无奈和悲凉更深，两个内当家的也有些眼红和鼻子不透气。

传承也是看不几下前路就扭头抽噎，钱、钱、钱，赚了大半辈子的臭钱有个狗屁用，在外面倒是够风光，到头来连家里的亲人都顾不上。但这心里的难受和窝囊却是不能说。

一路小路上大路，大路转小路，柏油路下水泥道，水泥路后延土路。一路平坦之后摇摇晃晃多颠簸，但一车人却没一个开口说话和抱怨的。

传承有几年没回来了，但这里的路却记得也清楚，东拐西拐七绕八绕的也难不住这辆车。

最后终于到了老院子，李传红不等车子停稳就推开车门闯进了大院儿里，步子急得连车门也不知道关。

门是开着的，但院子和堂屋里面却没看到人，而李传红也是进了院门就直往堂屋去。

一排三间南灶屋，一个大院儿便将这里圈成了宅子。

大姑一生有三子，但眼下这在东间里面陪床照顾的却只有大儿子。但这大老表不是坐在床上，而是正蹲在地上的脸盆跟前洗毛巾。

眼下大姑躺在旧床上，非但枕头垫了老高而且还戴着鼻氧管，又因为刀口才刚刚拆线没有长全的缘故，所以就只在身上盖了一件薄被单，这屋里的小风扇也是不能直接对着吹。

李传红一闯进门就停下，但这看了一眼老表又沉默，随后便禁不住哽咽咬牙。也直到这个时候，大姑和大老表才先后发现了有人进来。

但大姑和大老表这才因为看到来人是为李传红而为之一愣，李传红就擦着眼泪闯了过去，更是一坐到床头就开始没出息。

大老表深为沉默，但他才刚刚从地上站起来，传承和李万胜等人也空手过来了。至于那些捎来的包儿，眼下已经全被放在堂屋里的堂桌上了。

大老表不太会跟人客气，眼下望了几人一圈后也只是轻轻点头示意了一下。

大姑为此无奈摇头，随后便稍微撑着一口气儿往上挪了挪身子，也这才把手从被单下面来拿出来去拿李传红的手。

但大姑这不开口安慰也罢了，这话一说出来，李传红顿时捂着眼睛哽咽了起来，这一肚子的委屈那是说得直淌泪。

大姑无奈摇头说算了，都过去多少年的事情了。

李传红反倒不愿意，嘟嘟囔囔了半天又开始批评那几个不孝子。

李传红说得是不假，但大姑听完只摇头。

我用你管啊？大姑家的事情还用你操心啊？啊？我自己没儿子，还要你这个不中用的小书记来操心……再过不久就死啦，半截身子都埋地里了，有什么好送终的？还有什么好操心的？一大家子过好不就得了么。——大姑故作嗔怪出来的这段话，让李传红哭得跟小时候挨完打教之后一样。

大老表和李万胜等人一别转着脑袋站在门口这边不吭声，也只有李万胜一个人能够仰起老脸忍住眼泪罢了，其他人又哪有不是悄悄抹眼泪的。

大姑这一生有三个亲儿子，但只有老大这一个儿子知道跟己亲。

老二一辈子窝囊不中用，对媳妇言听计从不敢放个屁，也根本没个正经和脑子，这晃晃荡荡了大半辈子也没见折腾出个什么鸟花样儿。老三是入赘到外地人家去了，一年到头除了过年给个小电话就再也没有其他了，那一家子人是怎么个过法和活法，大姑早就不管也管不上了。

大姑父算是壮年早逝，他当年去给人家挖煤的时候就累了一身的病根子，后来煤老板赖债跑路了，大姑父就回来跟人跑工地。但这好景不长，也正是在老三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他在工地干活的时候从楼上摔下来了，也就这么一睡不醒了。

在家庭支柱倒下后，大姑这一大家子的生活条件也没了着落，若非是后来老爷子不顾家人的反对把积蓄都拿出来给大姑置货铺，这一家子也不知道还要多苦多少年才能熬出头。

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老大偷偷罢了学。每一年里，明着交了学费再偷偷跑去学校找先生要回来，每天都是趁着别人上学的时候跑去镇上给人跑腿儿买东西。学校的先生看不下去，也不忍心让老大这个好苗子跟着街上的溜子混，于是就给老大在教室的门口外面加了一张旁听桌儿，而且还把主要的课程都安排在上午讲，也算是将老大搁学校留半天。

这一眨眼过去许多年了，老先生早就亡故了，老大也马上就要三十了，但这硬是铁着头皮不成家，大姑也是没办法。

杨知孝，这是老大的名字。至于老二和老三，不提也罢。

事后叙罢了，李万胜便去车上拿来听诊用的工具给自己的大姐检查病情，事后又亲自给大老表示范如何护理又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这一番忙活下来天也见黑了，一大家子便留在这里治锅做饭。但这吃饭的地方，却是摆到了大姑的卧室。

一家人看着电视叙着闲话也不错，大姑的乐观和健谈也慢慢消退了众人心头上压着的阴云，不多久之后，这屋里的氛围就慢慢乐呵儿了起来。

李传红等人选择在这里暂住，等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孙小慧自己开车回去了，毕竟这家里的一大群孩子在家长待着也离不开人做饭和照顾，光靠二大爷一个人那自然是忙活不过来。

李传红是接着电话走到了屋山头儿，看那气急败坏和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应该是在跟彼岸的王国梁隔空喊话。

王庄村委会，一楼办公室。

王国梁在脑袋一歪地躲开手机后阴沉沉地砸了砸嘴，随后便阴阳怪气地挂掉了电话。

这一下倒好，一屋子的人当场就打趣了过来，尤其是隔壁占着李传红的座位还在玩游戏的长征，这嘴里目无王法的叼着香烟也就算了，还愣是看都不看那边一眼地连连使刀子，当真是把王国梁给气得直咧嘴。

黄昏时，李传红家。

当孙小慧开车回来的时候，二大爷正晃着二郎腿坐在餐桌的西边等吃饭呢，这手里摇着大蒲扇，优哉游哉好闲暇。

再看灶屋里，一群孩子分工倒也颇为合理：文静负责下厨和炒菜，从林和从军负责洗菜和切菜，从文负责烧锅，从振正蹲在灶屋门口剥大葱。

“啧。”孙小慧一眼看到蹲在门口剥葱的从振就嗔怪，随后才没好气地下了车，乃是一路小别着脑袋回家去。

二大爷咧嘴一笑，随后便摇头晃脑地扇大风，可谓得意非常又一派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