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两道人影，一老一少，一高一矮，一前一后，漫无目的地散步。

“你跟着姚班主学了多久？”

应鸣佝偻着背，双手相握反剪在背。

“九年。”

叶苏亦步亦趋在身后，不敢快，也不敢慢，不敢大声，也不敢小声。

“你师傅岁数大吗，有没有我大？”应鸣突然顿足，侧转身，手指指了指光照下满头银白的华发。

叶苏紧急刹车，机敏地后退一步。

边端详老师的模样，边摇头道：“老师，城市养人，您的年纪我看不出来，比我师傅面相年轻。”

低情商，鬼知道您多大岁数？

高情商，您保养得真好，年轻态。

“姚班主还在世吗？”应鸣毫不避讳道。

“在，身体倍儿坚实，偶尔会到姚家班指点一两句。”

叶苏隐约品出几分用意，八成是奔着《百鸟朝凤》。

“什么时候有空，你带我去见见？”

应鸣作为唢呐艺术协会的会长，后半生一直致力于搜集补救民间曲谱，尽一人之力试图发扬。

“老师，我师傅人老有些固执，不好听的说有些老顽固，只怕遵的还是老行当的规矩。”

叶苏口中“老行当的规矩”，自然是以前戏班、相声、戏曲、杂技等三教九流，重师承，立规矩，条条框框，带着老封建的作风。

即便如今是现代法治文明，这些古老的行当领域一如既往，墨守成规。

只要他老人家在世，甭管是血脉长子的师兄，还是嫡传弟子的自己，都不敢动半分外教《百鸟朝凤》里的绝技口活。

“放心，你只管带我去，我不贪你们姚家班的顶梁活计，就是跟着老哥儿聊聊。”

应鸣一把岁数，著作等身，享誉海外，丝毫不会拉下脸占一个民间艺人班子的便宜，就是搭把手，跟他扶持北川唢呐文化一样，看能不能帮着申请非物质文化保护遗产。

“成，改天我帮您问问我师兄，先跟他提前打声招呼，他现在是姚家班的班主。”叶苏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还是信服。

“说完这个，再聊聊你。”

瞧应鸣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叶苏心里咯噔一下，呢喃道：“我？”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可不可以说我想当偶像明星，叶苏暗想，敢说非得被眼前的老教授用眼神杀死一百遍。

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模样落在应鸣的眼里，不由地叹息，这也是唢呐乃至民乐发展不开的原因，没有人才，尤其是优秀人才继承，又谈何发扬光大。

囊括唢呐在内任何的民乐，圈子目前越来越内卷，官方洒下的资源拢共就只有这么多，各大院校民乐系至多2名唢呐专业老师，甚至得兼任笙、萧、笛等吹奏乐。

上上下下审视一遍叶苏，老眼绽放出精芒，似有定计，“这个月的双年度乐器活动，你要参加。”

“啊！”叶苏脑子一闷，什么情况，怎么就指定我呢，不是吧，阿sir，没必要，真没必要，我真对唢呐不感兴趣。

我看您还是另请高明吧，当然这种话叶苏只管往肚子里说，说话难免拐弯抹角，装傻道：“什么，还有这种活动？没听说啊，老师，报名截止日期是不是已经错过啦！”

滑头，应鸣又好气又好笑地摇头，斩钉截铁道：“放心，错过也能补上，今年这届我是主评委。”

叶苏的脸瞬间垮下来，嘴角抽动，试图抢救道：“老师，嘿嘿，那我去找找该怎么报名，投哪。”

这点歪心思，应鸣当了三十多年的人民教师看得通透，“不用啦，你的报名申请我已经收到。”

说着，伸出一根手指道：“这次你不拿个第一，期末就别想及格。”

话里透着不容拒绝的语气，叶苏无话可说，压根没得选。

“老师，我有个请求，我可以请周六周日两天晚上的假吗？”

………………

“嘟嘀呜。”

丁果真心不在焉，脑海里满满都是叶苏，魔障似的产生幻听，耳朵重复不断地回播《百鸟朝凤》。

眼神飘忽，视线一直锁定在门口屋外，就见应鸣慈眉善目，紧随的叶苏垂头丧气，乍一眼不知道以为挨训臭骂。

“田禾，你感觉怎么样？”应鸣道。

“老师，你挑的自然是各年级的尖子，单个拎出来完成都不错，就连刚上手的果真，技法上稍加注意也没大碍。”

田禾一五一十，老实人说老实话，该夸夸，该贬贬。“但毕竟排练的时间不长，彼此间缺乏配合，又是第一次合奏，还是需要多加练习。”

应鸣满意地点点头，面向静听圣训的学生们道：“下周四就是演奏会，所以以后从七点半到十点都是我们的排练时间，我和你们的田禾学长都会准时到场，共同排练指教……”

听着开场白，叶苏听得昏昏欲睡，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任何人有想请假，可以提前申请。但不准无故缺席，否则取消参演的资格。”

应鸣扫视一圈，唯唯诺诺的人群里暗潮汹涌，在叶苏回归后气氛显得格外的别扭凝重，本就有陌生的距离感，在冲突里生生割裂演变成隔阂。

“今天是排练的第一天，什么问题都可能出现，刚才的小摩擦都很正常。现在暂时不马上练习，你们四个年级各自介绍自己，而且得用唢呐吹奏，曲目不限，原创的也可以。”

金灿、张建群古灵鬼精，相当明白老师的用意，甘当小丑，耍宝打滚地连连道：“啊，还要吹唢呐，老师，不吹行不行啊！”

“李清，你是四年级，都是他们的学长，你先来。”应鸣指名道姓道。

李清恭敬地半弯腰，又面向学弟们点点头，视线一刻不停地聚焦在叶苏，眼神里充满高昂的斗志战意。

“我吹奏的是《百鸟朝凤》，请老师，请各位学弟，尤其是叶苏同学品鉴。”

被重点关照的叶苏，无奈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心情复杂。

至于嘛，是不是手里拿的不是唢呐，是一把刀，就要拔刀对决。

四目相对，摩擦出无形焦灼的火光。

李清扬起自信的笑容，唢呐一响，顿时惊起一片鸟飞。

直接跳过第一段的引子，舍去精心布置的铺垫桥段，单刀直入。

百鸟不再是被轻巧地唤醒，也不是飘逸自由地飞舞，而是伴随粗犷深远的G大调，一声犹如鹤唳的高鸣，山谷幽林的群鸟惊惧且敬畏地飞翔。

叶苏紧紧地蹙眉，在娴熟的技法下他展示出不同于任同祥任老的编排，原曲里群鸟飞舞翱翔，欢腾取雀跃的勃勃生机，这份盎然，这份空灵，荡然无存。

急促且纷繁的百鸟鸣叫，彼此间并非是明朗亲热，唢呐模仿出的每种鸟禽，仿佛遍地名花争奇斗艳，叽叽喳喳，炫耀自己的鸟声，就像歌者卖弄自己的高音。

撕心裂肺，尖锐刺耳，乱糟糟争抢一团，在听感上不再是流畅喜庆，充满着紧张的竞争和攀比，谁也不服谁。

突然间，唢呐在快速吐音变化莫测时，音调再上一个台阶，A调的音高犹如出世的凤鸣，从天而降，声音直冲云霄，广播寰宇。

它们低头伏小，畏畏缩缩地颤抖，一凤一凰降临栖息在王者的梧桐树上，微微扇动羽翼翅膀，呼啸的狂风便叫任何宵小鸟禽默不敢鸣。

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鸟儿敢吱声！

硬生生将百鸟朝凤，吹成了百鸟拜凤。

改编不是胡编，老师你不管管？

叶苏撇撇嘴，看向应鸣，却发觉他此刻正看向自己，脸上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心里一紧，有种被lyb重点关注的不详感，反复琢磨慢慢明白，合着想试试自己还有没有心。

如果当真怀有一颗对唢呐热忱的心，是绝对不会容许李清如此毁经典，完全是把名曲掺入个人情绪，这种破而后立的画风大变革，完全不讨喜。

因为格局变小，凤凰从统辖万鸟的王与后，变成威慑万鸟的土匪头子与山寨夫人。

“学长，你不要在吹啦！”

不等叶苏爆发小宇宙A上去，丁果真怒气冲冲，如虔诚的信徒大声喝止，“这不是百鸟朝凤！”

李清无比骄傲且无脑道：“这就是我的百鸟朝凤。”

张建群、金灿等人虽不古板，也喜欢在咕叽咕叽、蓝鲸直播等网站上传或表演唢呐，应观众老爷小姐的需求演奏一些“不正经”的歌曲。

然而李清版本的《百鸟朝凤》，他们同样接受不能，把百鸟吹成牛逼的他们见识太多，但吹成装逼曲的，李清头一个。

“叶苏，你来说说你的看法。”

叶苏又被应鸣架出来，饱受众人目光的烘烤，特别是明显胜负心强烈的李清，敢如此离经叛道地这么吹，不受自己的影响根本没人信。

摊摊手，一本正经道：“他吹出凤凰的霸道，却忘了凤凰的祥和。”

李清不怒反笑道：“这就是我想演绎的意境。”

丁果真咬咬牙驳斥：“学长，你过分了，百鸟怎么可以吹成这样，太霸道！”

“凤凰本就是神鸟，怎么会跟世俗凡鸟一片祥和？”李清昂起高傲的下巴，或许有人比他更懂《百鸟朝凤》，但没人比他更懂骄傲。

何奇受到感染，被一曲斗败的他顿时觉得自己又行了，冷哼一声，高调道：“没错，我觉得李清学长的就挺好，神鸟怎么能跟凡鸟比。”

你丫连鸟都吹得无力，甭出来丢人现眼。

叶苏都懒得正眼搭理，而是竖起大拇指，阴阳怪气道：“嘶，学长们理解深，吹得野性十足，不愧是家禽鸟兽界的一把手，是个好禽兽。”

冷面示人的秦丽铭噗嗤一笑，大呼过瘾，就差鼓掌大喝，彩，彩！

一旁的吃瓜群众，瓜都掉落一地，张建群、金灿目瞪口呆，不是缓解关系嘛，怎么越闹越僵，不无担忧地一齐看向应鸣。